江 舟
对于喝茶品茶,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既然是“清福”,自然不是每个人都能消受的。鲁迅先生的这种含义,唐代名士卢仝说得更加绝对:“煎茶虽微清小雅,然要须其人与茶品相得,故其法每传于高流大隐,云霞泉石之辈,鱼虾麋鹿之俦。”照卢仝的说法,虽然每个人都能喝茶,但要跨入茶道之门槛,非得出世之高人不可。卢仝强调的茶道,是一种高雅的生活和情趣态度,非草莽凡夫所能体味。确实,品茶如参禅,须得定心凝神,摒弃世俗纷杂之困扰,才能进入静心明志,超然纯真之境界。否则,功名利禄,荣辱得失,缠心绕志,内心烦躁不宁,怎能品味茶与水的芳香清冽?
然而,人毕竟生活于尘世,断绝六根实在不易,而暂时脱离尘世的念头却又相当普遍。丰子恺先生曾说过:“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大家知道是虚幻的,是乌托邦,但是大家喜欢一读,就为了他能暂时脱离尘世。《山海经》是荒唐的,然而颇有人爱读。陶渊明读后还咏了许多诗。这仿佛白日做梦,也可暂时脱离尘世。”从某种意义上说,茶道也正是如此。
周作人先生认为:“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在他看来,品茶仅是调节精神生活的一种手段,与品味高下并不相干,即便粗俗之人,亦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种对茶道的理解,倒与禅宗六祖慧能的“众生平等”的佛界革命颇有相通之处。
究竟是品茶使人趋于高雅,还是只有高雅之人方能品茶?在茶与人的关系上,卢仝与周作人可谓各执一端,但又各自道及了茶道之真谛,并在根本点上归于一致。那便是品茶有修身养性、陶冶情操之功能,在品茶之际,能使人保持一种清静无欲之心境。卢仝笔下那些带有“仙”气的出世高人,固然与茶更有缘份,但入世之士亦能从茶中获得精神之润养。
陆游早年壮怀激烈,向往金戈铁马、建功立业、收复大宋江山,然而朝廷宁愿偏安江南一隅,诗人报国无门,晚年归居江南,寄情于诗酒茶中。“我是江南桑苎翁,汲泉闲品故园茶”,其咏茶之作,为历代诗人之冠。品茶使陆游得以消愁解闷,排遣抑郁之情,清通气顺,心境渐趋宁静、闲适。这虽出自无奈,但也不失为一种精神平衡。
其实,壮怀激烈,忠心报国与淡然自适有时并不绝然对立。人的情感是复杂的,人的追求也是多层面的,文人的精神世界往往更丰富,充满矛盾又完美地统一在一身。文天祥戎马一生,驰骋疆场,充满献身报国的精神,但他同样渴望在了却壮志后,神会茶仙陆羽,可以从从容容地品茗读《茶经》。“男儿斩却楼兰首,闲品茶经拜羽仙。”文天祥在国家大事上,深明大义,舍身报国,而在个人生活上却崇尚悠游自在,闲适超脱。社会理想与个人生活追求看似南辕北辙,然而却又并行不悖。品茶之道,折射出古代文人入世和出世的态度,这种矛盾正体现了我国古代文人两个优秀的精神侧面,成为民族文化的传统,至今仍然影响着人们的情怀志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