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胜

老家屋头，十年前栽了一株樱桃。那是父亲栽下的，父亲说，过几年，就有樱桃吃了。同时栽下的还有一颗枣树，没过膝盖，父亲对它没抱什么指望。那是被人丢弃在路边的一株蔫蔫的米枣树，父亲拾了回来，并不抱什么希望，随意地栽在一旁，任其造化。

樱桃栽下的时候高过了父亲的肩膀。那是冬天，树叶落尽，父亲很耐烦地挖坑施肥，然后雍土夯紧，浇上水。父亲背有点驼，樱桃树挺直。栽好后，父亲挨着樱桃树挺了挺腰，想尽量挺直一些，结果挺直了又接着塌了下去。父亲说，齐肩高了，明年一准会开花。果真，第二年春天，刚萌芽的樱桃树就绽出了粉红的花朵。父亲望着，一脸灿烂。父亲说，哦，开花儿了。父亲再看看一旁的那棵枣树，好像婴儿熟睡的样子。父亲说，什么时候能发芽呢？后来，在春末夏初的时候，这棵枣树终于发芽了，风一拂，微微晃动。

父亲爱植树。十年树木，人一辈子可以看着自己亲手栽下的树木成材或者开花挂果，那自然是一件十分快意的事情。土地下放到户，父亲将几块坡地栽种了杉树，十几年后，那些杉树可以做檩条了，土脚厚的地方，有的树可以作屋梁。父亲选了几棵，说是留给自己做老屋用。又过了五年，那几棵树可以用了，父亲砍下来，找木匠割了两口老屋，一口母亲的，一口他自己的，上了土漆，摆在楼房下的不显眼处。那年，父亲不到六十岁，割完老屋后又栽下了一坡杉树。杉树青了的时候，父亲满了六十岁，他可以笑着进祖坟地，去见他唠叨过的祖宗们了。

一年年，父亲看着孩子们一路长大，又看着孩子们像一只只鸟儿飞离了家。往往，父亲会有些怅然若失，他望着远方，然后看一眼天空，天空湛蓝高远。

房前屋后的果树大都是父亲栽下的，到孩子们一个个出世的时候，已经是满院子的花香鸟语。一棵乌桃，花开时节红艳得像一团燃烧的烈火，结出的果虽然灰不溜湫，肉质却是血红细腻、爽口香甜。几棵李树，春天里开得雪白，夏天里挂一树玛瑙般的果实。还有枇杷、柿子、柚子和柑橘。摘果子的时候，父亲总要将树顶上的果子留着，等着鸟儿来吃。鸟来吃果子时候，父亲蹲在院子里抽烟，它看着树上跳跃的鸟儿，鸟吃一口果子，他抽一口烟，心里十分受活。

每年，果子熟了以后，父亲会摘下留着，等孩子们回家就会端出来，同时端出来的还有花生、薯片、爆米花什么的，新做的炒米用滚烫的油茶来泡，香气腾腾。后来樱桃到了盛果期，熟透的时候，鸟儿们大清早就在树枝上啁啾跳跃，边唱边吃，很快乐。父亲电话里告诉孩子们，再不回来，樱桃就被鸟儿吃完了。往后几年里，父亲摘了樱桃就会给孩子们送去。他把樱桃分成几小袋，还有不久前取的几罐蜂蜜，送给城里的孩子们。一个孩子一份。孩子们有些埋怨，不就是樱桃吗？你把自己弄丢了咋办？父亲说，樱桃不能久放，我这不就急着送来了。父亲有些灰头土脸，像做错事的孩子。

两年前的那个春天里，父亲走了。

又到樱桃成熟的季节，邻居三叔打来电话，说樱桃红了，熟透了，再不回来采摘，就被鸟儿吃了。三叔还说，那颗枣树开花了，今年会结很多枣。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三叔的话，突然觉得心里堵堵的酸酸的，父母不在了，乡愁就远淡了。家山常青，却是梦里几回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