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献党
十
鹦鹉岩突然间变得更高大了。山上的树木、岩石都饱满起来,荒芜的土地也变得丰满,每一根飘扬的树梢暧昧起来。恍惚一切都与父亲有关,他津津有味地望着眼里的实物,百瞧不厌。如果你在这座山上看到一个笑眯眯地痴呆看山的老人,那个老人绝对是我的父亲。
父亲一夜之间年轻了十岁。他走下山去,来到了村林哥家。父亲走完东家,又串西家,召集了山下所有的留守乡亲。父亲坐在堂哥家的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他在等待我传达这石破天惊的消息。
我给堂嫂1100元钱,安排了三桌酒席。消息传出后,出乎意料,乡亲们和我父亲一样,高兴得欢呼起来了。男人们唱起山歌,女人们跳起广场舞,还有的竟扭起了秧歌。
话儿出口,开不得玩笑,我不能欺骗、忽悠我的乡亲。我必须动真格。可我面对一个现实情况,国家工作人员不能从事第二职业,但为了完成父亲的心愿,我只能请村林哥当总指挥,来实施这一计划,当场与村民签下了租地1000亩,租期30年的合同,家家按上了大红指印。
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但我心里还是没有底。第二天一大早,我赶到县城,请来我的叔伯侄子国家一级园林师、全国劳模王开慈给我们把脉,请他做顾问。他通过实地考察,又反复推敲了我们的创意方案,认为可行并给予高度赞赏和肯定。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们来到镇政府,立马得到书记和镇长的大力支持,从镇经管站到县经管局,再到林业、国土、税务部门,短短几天时间,我们把手续全部办了下来。
2018年8月2日,是我的一个喜庆日子,刚过完“八一”建军节,又过“八二”。这一天,鹦鹉岩种养农民专业合作社的营业执照正式办下来,并定于这一天正式开工。我们请来挖土机,挖一条公路,经过数日奋战,一条崭新的大道直通家门口。我们又平了鸡场,准备放养一万只土鸡,让土鸡在山林里自由散步,找虫子吃,在山林里下蛋。我兴奋不已,撰写了一首打油诗:扬恩屋后是白虎坡∕献爱门前是青龙凸∕青龙凸下是阳坡∕阳坡长,阳坡乱∕沿途都是乱岩壳∕挖土机,震山坡∕挖条大道门前过∕致富路,幸福道∕乐得献虎笑呵呵∕吴村林,当指挥∕汗流浃背流成河∕小黑狗,嘈知了∕欢喜赶来凑热闹……
鹦鹉岩大观园的序幕拉开了。我一下子成了家乡的红人,四乡八邻争相传颂我热爱家乡的赤子之心。特别是我的父亲,更受到乡亲们的爱戴,俨然一个总设计师,每天背着双手,到工地上,这里看看,那里走走,脸上乐成一朵花。乡亲们更是欢呼雀跃,抢着上山干活,锄地、拔草。凡来干活的,我们都是每天开80元工资,一位70多岁的老婆婆也从山下赶来拔草,我们照单全收,开同样的工资。乡亲们的热情,就是最大的力量。干活往返路途遥远,我们专门在山上安排了丰盛的午餐。乡亲们感恩,有的送来大米,有的送来菜油,还有的送来冬瓜、豆角和黄瓜。
一晃到了十月小阳春,我们栽上了第一批树苗——盆景罗汉松,山上增添了一片新绿。
十一
世上的事情,大凡都好事多磨。我这样安慰自己,你也许觉得可怜,可悲、可笑。
我们遇到难题了,资金链断了。东拼西凑的资金很快就用完了。
本来有关部门答应大力支持,帮忙给银行申请,给予贷款,可迟迟不见动静。当顾问的侄子联系了长期支持农业的长沙银行。当时我真是信心百倍,认为有全国劳模出面,贷款应该没有问题。问题偏偏来了,银行有一条明文规定,农村专业合作社成立未满一年,不允许贷款,涉嫌套取国家资金。我们早就向长沙银行递交了申请贷款报告。长沙银行也给我联系了“惠农担”担保公司。可我们一无所有,只有山上的那点资源。专业合作社刚刚成立,没办出规模来,又没有过硬的实体和抵押,即便关系再好,也爱莫能助。
走出公司大门,我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耸拉着脑袋,嘴里咕咕叫,却无心觅食。陈行长是个热心人,见我心灰意冷,无精打彩的样子,安慰我说:“别急,只要真心为老百姓办事,总会有办法想的。反正贷款要满一年,到时想办法先给你们贷100万。”陈行长的话多少给了我希冀,但我的心依然悬着。我心悬着还不只这些,山上要修大水池,解决人畜饮水问题,那条新挖的土路,也要打上水泥路,已向有关部门申请,并列入了计划,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落实下来。
我牵肠挂肚。乡亲们正翘首期盼,我不能让乡亲们知道实情,但必须向父亲说明。想不到的是父亲知道了真相,是那样的平静和通情理。他说,我们的设想很美,但步子先不要迈得那么大,一口不能吃成胖子。要一步一步,分步走,先在山上搞种植养殖,等逐步富裕了,再去发展。父亲的话很实在,也与我不谋而合。这是我与父亲唯一的一次默契。
我把即将面临的“烂摊子”全部交给了村林哥打理,我不能整天泡在上面,我有自己的主要工作,要履行一个新闻记者的采访写作职责。
我回张家界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又到了夏天。
父亲再也坐不住了。不时打电话来,说:
“我养的五箱蜜蜂跑了一厢,真可惜!”
“竹园的竹子,今年开花了,真奇怪!”
我知道父亲的心思,口里哦哦地应付着。
见没有动静,不几天,父亲又打来电话,干脆明说:
“欠挖路机的工钱,还有1700元没付完,怎么安排?”
“大哥问你,你大观园还办不办的,水泥路什么时候能修上山,不修,他要把屋搬下山!”
父亲的话,让我焦急,心中像刀扎一样。离专业合作社成立一周年的日子只剩下个把月了,也不知陈行长承诺贷款100万元能不能下来,我真的心里没有一点底。
大哥也打来电话,说父亲瘦多了,天不亮就起床,站在山垭上,朝山下望,望你快点回来!
我的泪流了下来。真后悔给了父亲一个大观园梦。我好恨自己,拿着好好日子不过,自讨苦吃。有时,我天真地想,要是真有财神存在,能给我1000万,该有多好。我甚至还天真地想,用一根长长的竹杆,朝天上戳,使劲地戳,使劲戳,能戳下一笔巨款来,给父亲去建一座大观园。想的最多的,是能遇上一位有慧眼的大老板,去我的家乡投资,了却我父亲的心愿,也了却我欠下的良心债。
我真的无法面对父亲,无法面对乡亲们那一双双期盼的眼睛。
习近平给了全中国人一个“中国梦”,我给了父亲一个大观园梦。我做梦,追梦;我们每个人都做梦,追梦。尼采说,梦是阿波罗式的造型艺术。一个天才的雕塑家会首先在梦里得到优美得让人惊讶的肢体构造。梦是摩耶面纱后的艺术精品,而我们每一个不论贫富,不论相貌优劣,不论捂在胸口的是哪一只手,都是不折不扣的艺术家。遗憾的是现实成为撕开面纱的残忍的手。
我给父亲的大观园梦啊,我何时能还父亲一个大观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