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国锋
父亲患病多年,今年正月疫情期间,他还是驾鹤西去,那天正是母亲的忌日。两老现在静静地长眠在故乡的一个小山丘上,前有澧水流过,后有松柏青郁。
父亲几乎是一个孤儿,没有兄弟姐妹。他八岁时,爷爷即被抓壮丁离家,从此杳无音信。后来我奶奶下堂到另一户人家,也许是因为不愿寄人篱下的缘故,十二岁起,父亲就开始独自谋生,他学会了南方农村所有的农活,帮别人使牛打耙、春耕秋收。为了生计,他到深山里收过桐籽,在澧水里放过排筏,独自像野草一样疯长。十八岁时,他选择了报名应征,在军营里生活了八年,转业到津市监狱当了警察。未久,受当时上山下乡号召的影响,父亲辞职回到了农村老家,与母亲相识成婚,在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居的情形下,他俩借居在别人家,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劳作,为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几间土房而努力着。但在那个物质匮乏、效率低下的年代,这不啻是一个梦想。姐姐和我先后出生在借居的人家里,又过了几年,父母才终于搭起了两间土房。此后,两个妹妹又依次出生,由于人多劳力少,每年年底生产队核算工分盘底结账时,我家都是超支户。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真是“惟日孜孜、无敢逸豫”。他就像是一头老黄牛,拉着家庭的重车,一步一步艰难地驶进。他很少向我们提及自己少年时经受的苦难,只是鼓励我们向前看、向前走。打小时候起,父亲就在我心中树起了“不为穷变节、不为贱易志”的丰碑。
父亲自幼聪慧好学,自学成才。我至今也弄不明白,他作为一个孤儿是在何时何处学会识文算术的。我小时候,大队办有一所学校,有小学、初中班,我一直在那里读到初中毕业。父亲当时在大队担任会计。虽然那时财物账目不多,但父亲做账条目分明不差毫厘,并由此获得了一个“大部长”的雅号,在全公社都是出了名的。大队干部换了一茬又一茬,但父亲作为会计却常年未被替换,队里人特别信赖他,把他当做了内当家。小时候因为没有课外书籍可读,我特别喜欢跑到大队部看报纸杂志,父亲教我辨识生僻字,但从不准我把报刊拿回家去。他说那是公家的东西,丝毫不能占为己有。后来,村里建起了一个砖瓦厂,仍然聘请年近六十的父亲去做会计,他发货、算账、结账准确无误,那些开拖拉机运砖的年轻司机们都特别佩服他、敬畏他。
父亲不苟言笑,很少同我们说笑话,但他爱憎分明,舐犊情深。我在县一中求学时,因为家里经济拮据,都是自带菜米,很少买学校的餐票。有一次,父亲到一中基建工地做了一个星期的短工,我担心他劳动量大身体吃不消,就给他几张菜票让他中午打菜吃,但他临走时又把菜票退给了我,一张都没用。姐姐谈婚论嫁时,她婆家条件稍好,到我家认亲时,媒人盛气凌人,提了一些过高的要求,父亲心疼女儿忍无可忍,提起对方的彩礼担扔到了门前的马路上……但后来姐姐家一直没修新屋,父母亲又像衔泥筑巢的燕子,冒着酷暑,一砖一瓦地帮她家拖运材料,直到新居落成。后来,我在市直部门做了一个小小领导,乡邻亲戚们有不少人求父亲托我办事,都被他一一拒绝,我的姐妹、外甥至今在外打工或是在家务农,各安本份。
我在县公安局工作后,有一位老同事年轻时同父亲一起当过兵,他对我说起父亲在部队时入了党,当过“五好战士”,参加过抗洪抢险、扶危济困,有很多先进事迹。但父亲从未向我吐露过这些。父亲晚年不幸摔断了腿,住院治疗了一个多月时间,他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子女推着轮椅送他去村部缴纳党费。生命最后几年,他随我妹妹住在市里,每隔一段时间就问我们是否替他交了党费,年底村干部上门慰问时,他都要一一仔细核实。因为不便出门,轮椅和电视伴随父亲度过了余生,他最爱看新闻联播,有时候与他聊天,他能说出许多我不知道的扶贫、环保等领域的新鲜事。他还想等身体康复以后,回到老家看看家乡的变化,与乡亲们拉拉家常……儿女们也惟愿他“松柏之姿、经霜犹茂”。
而现在,父亲的躯体已掩埋在故乡的土壤里,他再也不能睁眼看看生于斯、长于斯、劬劳于斯的风物。“花落但余心向日,剑埋终有气干霄”,父亲走了,但他的气节将一直融进我们子孙后代的生命里。安息吧,父亲。
(作者系张家界市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