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献党
八
坦率地说,有时候,我并不理解我的父亲,甚至有时候感到脑袋炸疼。
我与父亲血肉相连,性情又惊人相似。我应该算是一名知识分子,而父亲大字不识几个。上了年纪,有时候又纯粹像个小孩,说出制裁的话,冷不丁冒出一句,让你捉摸半天,话儿深不可测。
近几年,父亲变成了“上访专业户”。而且缠上了我这个当记者的儿子。
父亲上访,告的是我的一位堂哥。堂哥在村里当书记也当村长。父亲告堂哥是家乡一霸,好恶;告堂哥侵占组里的地盘,建了沙场,破坏了生态环境;告堂哥虚报退耕还林亩数,多领了国家退耕还林款;告堂哥上报的精准扶贫户、低保户,全是任人唯亲;告堂哥侵占国家扶贫款,告组里生态林国家每年每亩19元没有到位。反正,父亲把告堂哥的问题列了一大串。
父亲首先找到他的儿子,问我这个当记者的管不管。
父亲保持着夜间先睡再给我打电话的习惯。父亲的睡眠特好。这一点,令许多人嫉妒。白天,父亲与几位叔叔探讨习近平的“不忘初心”与“中国梦”。父亲的理解是,不忘初心就是当年的老三篇《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和《为人民服务》,中国梦就是把家乡建设好,让老百姓的日子好过。到了晚上,父亲说睡就睡,说睡一个小时就睡一个小时,到时就醒了。夜深人静,我这我刚躺下睡着,他的电话“叮零”打过来,想跟你探讨点什么,你后半夜可能就再也睡不好了。
可这时候你能怎么办呢?
你没有办法,你想睡觉,可他在劳动,在为民请命。
这就没办法了。
老小孩,老小孩,父亲一把年纪,老得胡子都白了,还能活几年,图个什么?我内心深处,对父亲感到纳闷和惊奇。
父亲又来电话了,说习近平一心为农民着想,搞精准扶贫,建设美美丽新农村。下面的人不管老百姓的死活,阳奉阴违,你说管不管,你不管不配当记者,不如回家种番薯。
父亲怒发冲冠,一心要告倒他的亲侄儿。我劝父亲,并下死命令:“要相信组织,要有问题反映,只能一级一级地来,不能越级上访。你非要告,不许找我。”
其实,堂哥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有些问题属实,有些问题纯是捕风捉影。
父亲背着我,两位村民带着他,一路告到乡里、县里、市里,告得我心惊肉跳。每次,信访的人接待,见父亲是八九十岁的老人,又是倒茶,又是装烟,热情备至,劝他在家好好休息,安享晚年,别乱跑了,说要相信组织,好不容易才把父亲劝回去。一次,到市信访局上访后,父亲听说市信访局离报社只十几米远。十多年前,我结婚时父亲来过一次张家界。一晃十多年了,他很想见一见儿子,看一看儿子的单位,可他担心被我责骂,他又胆怯了,不敢去找我。走出大门,站在路边,朝报社的方向,使劲望。最后,随同的两位村民夹着他上了的士,赶火车。
父亲铁心要告倒堂哥。堂哥倒是不怕,依然尽做晚辈的孝心。一次过年,堂哥给父亲送去一袋大米,300元钱。父亲接了,摇晃着钱说:“这下,告你又有路费哒!”搞得堂哥哭笑不得。一次回乡采访,我问一位带着父亲一同告状的村民:“我父亲年纪大了,有个三长两短,咋办啊!”那位村民回答说:“要是你父亲死在告状的路上,不是更有影响力吗?”听完这话,我的心在滴血。
哦,我可怜的父亲,让我心疼而又敬佩的父亲!
去年二月,父亲满90大寿,我回家为父亲祝寿。父亲已不再告状了,因为堂哥被村里一位姓李的妇女告下来了,经纪委查实,开除了堂哥村党支部书记和村长职务。父亲像小孩一样,十分开心,喝起了高粱酒,唱起了山歌。
九
父亲不告状了,就像冬天闲置在家里的农夫,不知所措。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父亲平时一般不拄拐杖,却拄起拐杖来了。这对父亲来说,绝对是个打击,因为他一直坚信,自己身体硬朗,还远远不到拄拐杖的时候,再过九年,他要活满一百岁呢。
父亲成了一个孤独的空巢老人。母亲五年前离世,嫁在邻村的大姐两年前病故,二姐和三姐远嫁株洲和河南,我又在张家界上班,家中只有我残疾的大哥。大嫂已病故快二十年了,大哥把两个侄女辛苦拉扯大,都到沿海打工去了。人老了,必须要人照顾。我叫父亲跟大哥吃住,父亲生死不干,执意一个人住在一边。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我给父亲安排个护理,被父亲挡在门外。我只好每年给贤慧的堂嫂五百块钱红包,叫她不时给父亲洗洗床单、被子。父亲虽然拄上了拐杖,但眼清耳明,身体完好。有时大哥出门走亲戚一两天不回家,他还给大哥牵羊、喂猪。家中饮水,全靠屋后的一个岩氹,没有浸水,全凭雨水,遇上天干,饮水便是一个大问题。屋下住的一位堂哥,堂哥门前一个圆塘。堂哥放了十来条草鱼,草鱼不解人意,专往泥巴里钻,往水面上冒泡,把水搅得一团浑,哪管你人畜饮水。也许老人没有瞌睡,也许养成习惯。清早,父亲就起床了。有时对着鹦鹉咀,有时对着大峡谷,打几声吆喝,吼几声山歌,传出回音,更显出山上的寂寥。现在父亲不这样做了,而是拄着拐杖到大凸去看地。家里的地全被大哥种上了,种了苞谷,又种油菜,苞谷和油菜的收成,一年到头能卖个万儿八千,但除去肥料、人工,所剩无几。父亲去的最多的是大塔。大塔是山上最好的一个块地,有60多亩,年轻人全都去沿海打工去了,地荒芜着,好多年没人种,里面的草已长得一人多深。前两年,有老板上山看中了这块地,以每亩300元租下种上杜仲,可嫌弃不通路,种上不到一年,连根拔起,种下山去了。老百姓起火,伤心,有户人家干脆栽上几行杉树,杉苗已有一米多高,歪歪扭扭,长在地头。那户人家扬言,谁想再租咱家的地,都不给!有时,父亲清早就站在大塔,双手按着拐杖,一站就是一个上午,望着几米远的大峡谷发痴、发呆。
做儿子,我不孝,愧对父亲;作为家乡的儿女,我愧对这片养育我的根土。我决定给父亲一个惊喜,给家乡一个惊喜,我计划在山上建成一个美丽的大观园。
去年四月,油菜花儿开了,桃花李花也开了。我带着我的创意回了老家。夜里,我第一次打水给父亲洗脚。父亲的脚干瘦干瘦,我一阵心酸,父亲眼泪流了下来。父亲让它流,没有擦,然后把手一挥:“儿子,走,摆桌子,喝酒去!”
我与父亲喝着酒,把我的创意方案说给父亲听。我告诉父亲,国家把注意力已聚焦到农村,提倡生态美,乡村生态旅游。我们山上有大面积的荒废土地,到处是资源,我们要充分把这些资源利用起来,在山上种上各种花果,让山上一年四季开花,一年四季结果,变成真正的花果山。要种上各种药材,种上西瓜、苞谷、小麦、高粱和时令蔬菜,要设置风车、碓马、水车、磨子、渔鼓铜、三盘鼓等民俗民乐,在鹦鹉咀上设置观景台,在山上设置游道,让游客观赏奇峰石林,让游人徒步穿越大峡谷,还要在大峡谷上建一条索道,让游人走向对岸去,重走当年战天斗地的红旗渠,还要在山上建吊脚楼式的生态客栈。要让游客住得舒适,伸手能摘各种水果,张嘴能吃上五谷杂粮和竹笋、土鸡、斑鸠等山珍美味,去体验悠久的农耕文化。父亲听着,乐得合不拢嘴。我对父亲又说,我们要办的是鹦鹉岩大观园,实际上是国家扶持的农民专业合作社。宗旨是为农民建幸福家园,为市民创休闲乐园。定位是让鹦鹉岩成为农耕文化的科普体验基地、绿色发展的湖南典范、世界遗产的美丽村花,旅游胜地的休闲梦乡。目标是,让鹦鹉岩的乡土气息洋溢心田,让鹦鹉岩景点惊艳世界,让鹦鹉岩的绿色美味陶醉天下,让鹦鹉岩的生态农庄令人向往,让鹦鹉岩村美民富超越小康。这就是我送给父亲的大观园。
父亲估计一辈子没有这样兴奋过,我俩喝着酒,一直聊到天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