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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3月17日

还你一个大观园(连载作品)

□吴献党

从慈利县城往北,沿澧水支流溇水而上,穿过垭门关,便会走进一个历史上有名的商贾重镇——杉木桥镇,走进一个叫做大市的行政村,远远望见一座山,状如鹦鹉,山上古木参天,奇石林立,山的名字就叫鹦鹉岩。

山上,住着一位老人。他见证了新中国的成立,伴随着改革开放一路走来。如今,他沐浴在习近平总书记的中国梦里,心里装着儿子许愿给他的大观园,每天喝着香淳的高粱酒,站在山垭迎风而立。

这位老人,就是我的父亲——一位年满九十一岁名叫吴扬丙的老农民。

世人只知道张家界的美。其实,在张家界,你随便走进一个村落,呈现的都是一处景,一幅画。

我的家乡美,美在地理环境之奇。一座海拔一千米的大尖山和高耸云天的北界,构成两道天然屏障。在两座大山的压迫下,鹦鹉岩似乎变得很娇弱,很委屈。

从山下上鹦鹉岩去,步行个把小时,上坡越岭,右拐左转,有时盘转曲折,有时像拧一颗螺丝那样顺序而行。感觉似乎尽头,陡然又是一个迂回,大圈套小圈,圈里还有圈。鹦鹉岩仿佛成了一个盛装珠宝的奁匣。

山里人住的是吊脚楼。吊脚楼全是杉木、枞木构造,就着山势而建,张扬着山的个性。吊脚楼典雅、古朴,古朴得就像我爷爷留下的那张木犁。

我家的吊脚楼建在山崖下。屋当头是鹦鹉咀,前面是战马溪,左边是青龙凸,右边是白虎坡。每一地,都有一个美丽的传说。而且,这些地方,除了长草长杂木,尽长岩石。岩石全是大青石,形状怪异,有的像龙,有的像马,有的像虎……凡十二生肖,山上应有尽有。如今,十年退耕还林,抬眼是树,望去是林,这些石头宝贝疙瘩深藏不露。

鹦鹉咀是鹦鹉岩地名的由来,数不清的大青石天然形成。平地处,长鸡窝草,石缝间,长出一棵古松。传说鹦鹉鸟常在此歇栖。鸡窝草像蒲团,坐上去柔软舒适,古松状如华盖,挡雨,遮阴。小时候,我常偷懒躲在鹦鹉咀上看书,看咀下万丈深涧,看远山云卷云舒,也看日出。

我曾写了一篇《河之物语》,来歌颂我美丽的家乡。这篇散文荣获2014年度湖南省副刊评选散文金奖。我写的这条河,就是战马溪。

家乡人把战马溪都用一个代称:河。在我的记忆尽头,战马溪在两个村庄分界处的谷底部蜿蜒爬行,像一条小溪那样细致和秀气,只要看到两岸高耸的峡谷,你就能想到它曾经的浩瀚和壮阔。那阴森森的峡谷高数十丈,两岸相距百米之遥。传说峡谷是河流的前身,那时,她该是何等的汹涌澎湃。河流的源头来自远山深处,它又属溇水的一条支流,沿途都是大峡谷。河段与地界为名,往上游去,它有别的名字,往下游去,它又有不同的名字。河流的名字爬过了石头、孤松和长满水草的河岸。河流让我变得温情,在它的暖流细浪里,我感受着人生的风平浪静。

家乡美,山里人不觉得,父亲不觉得,就像掠过一阵风,山还是老样子。他们把它视为穷山恶水。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早已司空见惯,眼里只有五谷杂粮,只有稻米、苞谷、高粱和荞麦。父亲在意,是家族红色的家史。山上,百十号人家,一户李姓,外来户,再也没有杂姓,都是老祖宗吴名上开枝散叶。吴名上之上又是谁?传说是吴三桂的后人,但无从考证。据风水先生讲,单从我家的屋场看,左青龙,右白虎,地势奇特,必出武人。对此父亲深信不疑。确实,家族从未出过秀才,没有一家子女考上过大学,走出去的全是军人。我的外公是抗美援朝志愿军,牺牲在朝鲜战场,两位大伯是老红军,解放后到处被请去各学校作忆苦思甜报告,五叔是解放初期的铁道兵,六个堂哥都参军入党,一位当特务连连长,一位在东北部队当志愿兵,担任司务长,还有一位在老山前线火线入党、荣立三等战功,后来当了营级干部。如今他们都转业在县城工作,年轻的侄儿们就更多了,像赶趟儿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投身军旅。

在中国的版图上,鹦鹉岩应该属于最有特点的居民小组。土地面积分布全村最大,形成一大奇观:半田半地。田在山下,地在山上。山上,土肥地沃,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山下的农田,一丘丘,尽是水田,秋天里,金黄叠浪。下山种田,路途遥远,常年肩挑背负。曾一度,山上的年轻后生找不到对象,大部分人家便把吊脚楼拆了,把家搬下了山。改革开放后,年轻人在沿海打工,赚了钱,首先做的是把房屋建在山下,山下高楼林立。山上,只有三五户人家,念旧,舍不得山上的资源,至今住在山上。

父亲心里盛放着这块根土,成了山上年龄最长的留守老人。那山,那水,那地,已经一缕一缕,一块一块地被扯碎了,飘散了,什么都不是了。

那是岁月的风。

父亲看不到自己,看不清自己,他天天惦记的是儿子要送给他的一个美丽的大观园。

在我的亲人中,我把父亲列为最爱。从俗里讲,他“官”至生产队长和村林场场长,六、七十年代的社员们爱戴他;往雅里说,他多少算个“文化人”,对毛主席有很深的感情,毛泽东选集中《愚公移山》、《纪念白球恩》、《为人民服务》三篇文章,是当年人民公社组织广大社员学习的“老三篇”,父亲倒背顺背如流。

父亲只有高小文化。他一生正直,心地明亮,做梦都想成为一名中共党员,可他至今站在党的门外。他给我大哥取名献爱,给我二哥取名献军,给我取名献党。父亲说,他再多一个儿子,一定要取名献国。意思是他的儿子要爱党、爱军、爱国家。

人生无常,一个人的命运不是由自己的意愿左右,大哥老实巴交,在农村务农;二哥四十一岁那年打工,被人谋杀在广东;只有他的小儿子我,给他带来些许安慰,参军入党,转业回地方后,当了记者。

父亲为啥没有入党,我在写父亲《岁月的证明》一文提到过。那时是农业学大寨,大搞水利建设,全乡社员战天斗地,在内山修筑庄塔水库。生产队有一位叫李姓的中年社员,人长得五大三粗,力气大,能双手举起一个炼麦子的石滚。可因为一位剃头匠,从老界上偷了一头猪,在他家杀了。事情败露后,李成了窝藏罪,被青年民兵捆得九死一生,戴着纸做的高帽子,胸前挂着十多斤重的黑牌子,整天在工地上被批斗。父亲是生产队长,担心弄出人命,便在夜里悄悄放了人。公社干部找父亲要人。父亲说:“李究竟犯了多大的罪,你们把人快捆死,人弄丢了,反过来找我要人,我生产队已失去了一个好劳力,工程任务完不成找谁算?”

父亲的反驳让公社干部十分恼火,自然被列入批判对象。“丙队长”出名了,在全公社的大会上作检查。父亲当时是入党积极分子,写了入党申请书,组织上正考察他。这下子,入党泡汤了。不仅如此,有好事者,写信到海南岛我堂哥所在的部队,说他叔叔有重大的政治问题。堂哥当时代理排长,是部队发展的提干对象,被迫退伍返乡。好大一阵子,堂哥恨死了我的父亲。当然,还有我的哥哥献爱,那年考上了空军,政审时也被否决。

母亲四十岁那年生下我。我生下来足足有十三斤,又胖又白,很多人惊奇。每当抱出去,乡邻们说,瞧,多白的一个胖小子啊!这时,母亲就甜蜜蜜地笑,父亲也笑。

在我的记忆里,我一直恨父亲。小时候,我是孩子王。那时虽然穷,生活困苦,但农村文化活跃。乡里常打渔鼓筒,三盘鼓。谁家做红白喜事,还要搭台唱花灯。我最喜欢的是看电影。公社电影院到各大队放露天电影,这家放了下家放。村连着村,山连着山。常常,不管路程有多远,我跟伙伴们打着火把赶,看了一遍又一遍。我冒充电影里的胡汉三,跨着自制的木手枪,双手叉着腰,打着赤脚板,一声喊:“老子胡汉三又回来了!”于是,伙伴们便前呼后拥,跟着我冲锋抢山头。

我干尽坏事,偷王寡妇菜地里的黄瓜,偷大队林场地里的落花生和树上的雪梨。扯猪草时,每次玩到天黑,偷生产队田里的红花草。父亲知道后,给我的总是一顿毒打。棍棒不知打断多少根,打得最多的工具是他那根长长的竹杆烟斗,专打我的屁股,常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一次,我一边哭一边喊:“为什么别人搞得我搞不得?”父亲吼:“你是我吴扬丙的儿子,就硬是搞不得!”我恨透了父亲。父亲常常组织社员开会时讲话,总是说这个同志那个同志的,我便恶毒地顶撞父亲:“吴扬丙同志,你当个生产队长、林场场长有什么了不起,老子长大了要报仇,要翻身!”小小年纪敢称老子,还要报仇,反了天了!话音刚落,父亲长长的竹杆烟斗,打得我屁股开花。

虎毒不食子,我一直怀疑父亲没有人性。十四岁那年,父亲叫我到大凸地里砍烟花。烤烟是我家的主要经济来源。青油油的烤烟,一亩多,使劲疯长,一人多高。也许是“仇恨”父亲,也许是不小心,我左一刀,右一刀,把烟花砍多了,烤烟全成了“半杆子”。父亲简直要发疯了,大声哭喊:“你这个血条子,砍脑壳死的,那是我的心肝,是我一年望到头的血汗啊!”父亲的那双大手,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提将起来,父亲力气好大,像提一只小鸡一样,把我按在地里打,打得我叫天喊地。母亲听到哭喊赶来,跪下来,抱着父亲的双腿,苦苦哀求:“孩子他爹,孩子他爹,打不得了,那是孩子的命啊!”母亲好不容易拦住了父亲,搂着我号啕大哭。打在儿身上,疼在娘心上。我不知父亲是否后悔下手太狠,也不知父亲是否心疼,父亲背着双手朝地头走,一边走,一边回头,恶狠狠地说:“再干坏事,就打,就打,往死里打!”那一瞬间,我看见父亲的眼眶滚下泪水。

父亲对我严厉管教,我仇视父亲。然而,父亲的慈爱,却让我受益终身。读小学三年级时,我到堂姐家与我一般大的外甥玩捉迷藏,不小心掉进堂姐生产队公屋里被废弃的红薯洞,红薯洞有两丈深,浸了半洞水。我穿着棉衣棉裤,意外地从洞底浮上水面,头和脚使劲顶着洞壁,大喊救命。幸好堂姐正在池塘洗衣,赶来用稻谷耙子把我扯上来。我昏迷不醒,病了整整七天。事后,父亲对母亲说,人一辈子到处会碰到水的,必须让孩子学会游泳。我家住在高山上,下山要步行一个小时。山下有座大水库,水面碧波荡漾,常常有水鸭子和不知名的水鸟在库面上戏水,飞来飞去。那年夏天,父亲迫不急待地带着我来到水库浅滩,我和父亲都脱了个精光。父亲抬着我的下巴,叫我学狗刨式。不几天,父亲把我抱到深处,陡然松开手,为了活命,我拼命使劲扑打。只一个夏季的苦练,我竟能轻松地游到水库对岸。为感激父亲,1988年我在海南日报上发表了散文《游泳》。我这样写道:“人生就是一条长河,我感谢我的农民父亲,是他让我学会了游泳,海南岛四面环海,我成了一名光荣的舟桥战士,能在大海中奋勇搏击”!

读初中,由于偏科,只喜欢语文,准确一点说,我只喜欢写作文,没有考上高中。我垂头丧气地回家,担心父亲责骂。可父亲没有责骂我的一点迹象,而是叫母亲炒了一碗黄豆,喝起高粱酒来。每喝一口,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快活得像神仙。原来父亲心里早就有他的“小九九“,压根儿就不指望家里能出个“秀才”。他听信风水先生的话,山上只出武人,不出文人,这是天命。父亲一心只指望我去当兵。

那是一九八六年十一月,霜落,朔风乍起。果然不出父亲所料,我考上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可父亲突然像打了霜的茄子,蔫了。因为与我同时考上的有大队老支部书记的儿子。而名额一个村只有一个。当时,大队老支部书记的大儿子还是村里民兵营长。老支书扬言:“我为党工作了几十年,送子当兵,报效国家,儿子当兵铁板上钉钉。”父亲只是个小小的生产队长,拿什么跟人家堂堂的老支书去争?

那几天,父亲喝闷酒,酒量大增,高度的高粱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喝完酒就骂母亲,斥责不是菜里面盐放多了就是放少了,说母亲炒了一辈子的菜,没有一点进步,没有吃头。骂完,就坐到火坑边抽他的叶子旱烟,把长长的竹杆烟斗敲得山响。对父亲逆来顺受的母亲无端被责骂,很委屈,常躲在灶门口悄悄抹眼泪,我知道父亲为我当兵的事发愁,我也急得六神无主。

过了几天,父亲对我说:“儿子,听说乡武装部长当过兵,也姓吴,按辈份,你应该叫声爷爷,我家穷,拿不出像样的礼物。你长得门板高,有把力气,你去给他家做几天功夫吧!”

我听父亲的话,去武装部长家打了一天煤球。抽空,我把我写母亲的一篇作文给家门部长看。我用作业本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几页。我写母亲的美,只有村庄知道,炊烟知道,农具、六畜、五谷知道,父亲、哥哥姐姐,乡邻们知道;我写母亲一生都佝偻着,多病、寡言,像田间的一棵苦荞,卑微地绿着;我写母亲,一生爱的不多,恨的也不多,她只爱她的土地,土地上的禾苗,只爱她的丈夫和六个孩子,再多一个,她都承受不起;我写母亲在灶门口烧火打摆子,我担心母亲死掉,吓得哇哇大哭;我写母亲的一滴泪如何如何从眼眶里、从眼角、从鼻梁、从脸上滚落下来……家门部长读着读着,我看见他的眼眶湿润了。

我终于如愿当兵了,理由是我是初中文化,写得一手好作文;而老书记的儿子是小学文化,年轻一岁,可以来年再考。(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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