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俊德[白族]

春暖花开，北京军博摆放的一挺歪把子机枪，被一个老汉认出来。

老汉仔细详端，当看到枪身那处剥落的伤痕，眼睛立即被拉直了。天啊，这就是我的战友，当年在抗美援朝战场上威震敌寇的那挺歪把子。老汉一屁股坐在地下，呜呜哭。同行的老伴问，老汉说：“我……找回来了！我的歪把子。”40年了，那挺歪把子，又和主人再次相遇。

歪把子的主人，叫阿歪，是一个湘西山里的汉子。阿歪出生在湘西的大山中，刚来到世间，一个农村哲人拍了他屁股一掌，说：这桶生意，歪八字，命硬。于是母亲为他取乳名，喊阿歪。阿歪命运多坎坷，12岁那年，跟师傅学鬼谷神，五年后师傅死了。阿歪到深山祭祀师傅，被一伙强人捉肥猪，稀里糊涂当了四天的土匪兵。枪还没摸热，成了解放军的俘虏。后来，阿歪戴上了军帽，奔赴抗美援朝的战场。

谁都不知道阿歪有功夫。当运输兵的阿歪，走进了枪林弹雨中。他和他的连队守阵地，他拿了一挺机枪，不错，是一挺歪把子。他抱枪而眠，抱枪而战，骁勇善战，到底打死了多少敌人？他记不清，只知道后来，他成了一级战斗英雄，戴着军功章见到了金日成。

那年，阿歪荣归故里。乡亲们都说阿歪有出息，腰挎短枪，是一个狠角色。阿歪回寨探亲，唱起了山歌，对着村里的一位美丽的姑娘唱：“小妹妹你走山岗，我歪阿哥想你想断肠。”那姑娘骂唱：“你（桶）烈骡子，像（桶）歪把子，一身疤揪（满）了，你烤糊哒？”这位姑娘当然知道阿歪身上有32块疤痕，丑得古怪，但她没嫌弃，成了阿歪的新娘。结婚那天，阿歪脱衣洗澡，新娘抚摸丈夫满身的伤疤，一凹一凸，每一个伤疤都令人心疼。妻子说，痛吗？阿歪笑着说，有你疼，不痛！

结婚第六天，阿歪出事了。部队来了命令，阿歪不再是军人，短枪被收缴，下放到寨中当农民。原来有人告黑状，说阿歪匪性不改，并翻晒出阿歪当四天土匪兵的不洁历史。

寨中村民用异样的眼神看着阿歪夫妻。

阿歪只好和妻子躲进山林。寨民用冷漠的眼神注视阿歪夫妻。

阿歪忍受着煎熬。阿歪在每年的建军节和党的生日这天，都不吃不喝。妻子知道，丈夫在思念着他的部队和他的战友。夜晚，阿歪背对青山，在石洞前苦练着武功，他想出山。

终于有一天，阿歪出了山。阿歪这匹“烈骡子”又勇敢地上了战场。公社严打，阿歪冲锋，几招几式，将歹徒捉拿归案；县里拆弹，阿歪几招几式，化险为夷。有一次，带民兵训练，眼看一颗手榴弹即将爆炸，为减少伤亡，他扑上去……

结果，他又再次负伤，胸口又多了两道深深的伤痕。

结果，他的故事被重新挖出来，引起了新闻界的关注。

我作为本地的记者兼作家，到医院采访阿歪。

阿歪很普通，一脸慈祥，矮矮胖胖，并没有凶神恶煞的样儿。80多岁了，手脚倒还灵活。采访在病房，我问，他答；我再问，他笑。我被他的故事感染，想看看他背上的伤疤。他有点难为情，病房还有女人呢，我怕女人看……原来，钢铁般的男人，也有柔情蜜意的时候。我拉紧窗帘，太阳暖贴贴地晒在窗台。他的妻子离开后，阿歪赤身裸体躺着，我先看他的背，细细数，再看他的胸，细细念。看他的腿、他的胯、他的脚板……全身伤痕累累，完全缺失了完美的肤色。他说，这是在秃岭落上的，这是敌军刀砍的，这块是美国鬼子用手雷炸的。如数家珍，一共35块。每一块伤疤的传奇，是鲜血凝固成的，是精神凝集成的，是岁月打磨成的，更是人的意志浇灌成的，成为一名军人的荣耀。

握紧我的手，他说，在垂暮之年，还想入党。上级同意了他的请求。阿歪昏迷了20多天，醒来后，在病房他顽强地坐起来，胸前佩戴着一枚党徽，面对一面红红的旗帜，举起右手，庄严宣誓。“我是党员喽！”他兴奋不已。40年前，他找回了他的歪把子；60年后，他找到了他的政治身份。

阿歪宣誓后的第六天，含笑去世。他的妻子唱着当年的那首情歌为他送行。我出席了他的葬礼。他的妻子守在他的面前，正准备装殓，分明看到丈夫的眼帘下又流落了两行眼泪，这是亲人的呼唤才具有的灵犀！这是亲人去世最后的祈求！村支书连夜造了一挺歪把子，木制的，涂上色，系上红绸，放进了棺材，随最后一抹冬阳缓缓入土。大家都知道，棺材里的骨灰盒中，还有18块弹片，躲在阿歪创伤的深处。

生死两次面，总有离别恨。叩问灵魂处，总思勇敢人。

我被歪把子的故事深深感动。每个人都是大海中的一朵浪花，如果这朵浪花曾经被太阳暖暖的呵护着，它就一定能折射出人性最亮色的真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