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咏柏

大槐是一个箍桶匠。

大槐常挑着箍桶担子到未家坪来。一到村口，大槐就大声吆喝：箍桶哎，箍桶；箍桶哎，箍桶……

不一会，大槐就被要箍桶的人家唤了去。

箍桶不一定要箍新的，旧桶坏了的大槐也能修理。大槐拆下旧桶，将烂了的木条换上新的，再把箍紧一下，然后用桐油油上几遍就能用了。

大凡准备做新桶的人家，早早就备好了木料和桶箍。木料一般是杉木，这种木材呈白色，质量轻，有香味。桶箍也分三六九等，最差的要算竹箍，好一点的是铁箍，最好的是铜箍。使用什么样的桶箍，也反映出这户人家的家庭条件。所以，若是有姑娘家要出嫁，再穷也要打制几副好的铜箍。

大槐箍起桶来分外专注。他坐在一堆木头碎屑中，将木块锯成大小相同有弧度的木条，木条间采用竹销连接。不用铁钉，是因为铁钉容易生锈，会腐蚀木桶。大槐又留出木桶的腿，接着打箍、刨光……这样一共有几十道工序，每一道工序，大槐都做得一丝不苟。

大槐箍的桶严丝合缝，滴水不漏，而且既美观，又耐用。所以，大槐每次到未家坪来，都不会打空转身。

大槐每回箍完桶，都会挑着箍桶担子，大步走向村口那家代销店。大槐一脚踏进店内，对店家朱驼子说：四个发饼，半斤包谷酒。

发饼是一种南方汉族糕点，入口松软，奶香浓郁，一角钱一个。包谷酒酒味醇香，味道甘甜，两角钱一斤。这饼这酒，大槐吃得起。

吃完饼，喝完酒，大槐嘴巴一抹，挑着箍桶担子踏出店门，很快消失在通往村外的小路尽头。

每回来未家坪，大槐都会在岗上站一会儿，这里地势高，能清楚地看到村里的一座屋。

这是小艾的屋。

大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艾的屋看。小艾背着背篓出来洗衣了。小艾去菜园摘菜了。小艾屋里的烟囱冒烟了……每当看到这些，大槐总会泪流满面。有时候，听到大槐悠长的吆喝声，小艾也会走出屋来，在门口呆呆站上半天……

大槐和小艾原是一个村的，俩人从小一起长大，每天形影不离。小时候，孩子们玩过家家，每一次，大槐和小艾扮的都是两口子。长大了，大槐的眼里只有小艾，小艾的眼里也只有大槐。大槐常搂着小艾，激动地说：小艾，将来，我一定要娶你。小艾常被大槐搂着，羞涩地说：大槐，将来，我一定嫁给你。彼此相爱的大槐和小艾，每天都沉浸在爱情的蜜坛里。转眼间，打小跟爹学箍桶的大槐到了娶亲的年纪，便托媒人去小艾家提亲。小艾爹和大槐爹年轻时为田里争水吵过架，还动过手。小艾爹心眼小，一直记着仇，所以不管媒人怎么说，就是不同意这门亲事。而且没多久，小艾爹竟不顾小艾的哭闹，狠心将她嫁到了未家坪……

有一回，大槐帮人箍完桶来到代销店，恰好小艾在店里买盐。大槐又惊又喜地望着小艾，小艾也回望着大槐。大槐想对小艾说什么，但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小艾眼眶也湿了，她望一眼大槐，转身走了出去。望着小艾远去的背影，大槐怅然若失地叹口气，扭头对朱驼子说：四个发饼，半斤包谷酒。

一转眼，大槐四十岁了。大槐已经人到中年。大槐仍然光棍一条。

大槐还是挑着箍桶担子到未家坪来。一到村口，大槐就大声吆喝：箍桶哎，箍桶；箍桶哎，箍桶……刚吆喝了两声，大槐就被小艾唤了去。

大槐心不在焉地箍着桶，小艾在一旁心事重重地看着他。大槐箍好桶离开时，小艾叫住了他：你都四十了，大槐。

大槐不做声。

小艾又说：大槐你不能老是这样。

大槐仍不做声。

小艾就小声哭了起来，说：你不能为了我，一辈子不成亲吧大槐？

我不成亲，我就是不成亲，这辈子我都不成亲。大槐说完，把小艾一个人晾在那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槐再次来未家坪，是两个月后。那天，大槐帮人箍桶时，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小艾死了。半个月前，小艾的男人在外面喝酒回来，撕扯着小艾的头发，又打又骂。小艾的男人说她偷人养汉。当天夜里，小艾就喝了农药。小艾是凶死的，不能入族墓，只能埋在未家坪背后的大山里。

大槐走进村口代销店时，已是暮色四合。大槐掏出身上仅有的两块钱，对朱驼子喊道：两斤包谷酒，其余的买发饼。

你吃得了这么多吗？朱驼子张圆了嘴巴问。

大槐面无表情地拿眼瞪他。朱驼子忙识趣地打酒，拿饼。

大槐大口吃完饼，大口喝完酒，然后挑着箍桶担子摇晃着出了店门。站在门口，大槐仰面望着夜空里的月亮，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大槐在月光下跌跌撞撞地走着，天地很空阔，月亮走人也走。大槐边走边大声哭喊：小艾哎，小艾；小艾哎，小艾……

箍桶匠大槐就是在那天夜里失踪的。有走夜路的人看见大槐朝未家坪背后的大山里踉踉跄跄地走去了。

大槐至今都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