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梅花

那年，庸城。天主教堂被改成一所学校，叫和平小学，我在那儿读一年级。

我的家，隔学校只有几十步远，也就是说，刚进城的爹爹妈妈找到了一间临河的木房子，一家五口便匆匆安顿了下来。我那时并不知道，那条街，叫半边街。只知道家门口便是大路，半边街的人过上过下，都得经过我家门口，屋门口前边几米远处的高坎下，便是常年不断的澧水河。家门口往左，是长长、长长的青石板路，路边很多间偏偏倒倒斜斜的木房子，门口有些圆溜溜的石墩子。坐在那些石墩子上的人，有掉了牙的老太太，有端着饭碗往嘴里扒着饭的堂客，有吸着喇叭筒蹲着的老把式，有顽皮地爬上爬下，绿鼻涕掉好长的孩童，还有经常有事无事喜欢踩着那些残破不全的青石板一直往下无目地走的我。

家门口往右走十来米，便是和平小学，往学校大门那边的围墙转过弯，便是一条稍宽的毛路，顺着这条十来米长的毛路走到底再往左手转过去，就是通往河边渡口的一条土疙瘩儿路。

这条渡口很热闹，叫东门桥码头。我那时，并不知东门桥码头的上面水域，还有一个叫南码头的。只远远地站在和平学校大门外的河坎上偏着头使劲儿往上瞅时，才会依稀望见那上面也有船只，和隐隐约约一些过河的人。东门桥码头便成了我经常看热闹的地方。与其说看热闹，实际上是看那些人。那么多的人，不管什么时候看，都没断过，河里那只老渡船虽老却不知疲倦，每天不知多少个来回。

那时的日子，过得好奇而平缓，最喜欢的，还是过年。那时的半边街，和我同龄的孩子是很多的。过年，我们一大群小孩子最喜欢的，还是看花灯儿。一到正月初二，在家里听见外面有花灯儿队边走边敲一下的钹鼓声，便兔子似的蹦出门，跟在花灯儿队伍后面走。我喜欢看唱花灯那小姐装扮的姑娘，感觉好漂亮，好精致，翠眉红唇，眼睛乌亮灵活。倘若能和那演小旦的对上一眼，便感觉会很光彩照人了，可是那唱花灯儿的演员从没和我对上一次眼。我只能和很多娃娃一起跳着窜着跟在后面，等花灯队停到一个地方开始表演时，便使劲儿钻到人群最前面去看。唱花灯的小姐和武生，表演喜庆又灵活，尤其是小姐撒开香扇一轻耸肩，武生甩着马鞭调皮地对着小姐摇头摆尾之时，我感觉是最好看的。我那时曾想，如果我也会跳花灯儿，该多好。可是，我太小了，也太黑太丑了，在乡下晒得像泥鳅。

说到好看的女子，在我那时的记忆里，半边街最好看的女子就数嫣红。嫣红就住在我家巷子后面，她从里面木板壁巷子走出来，脸白白的，眼黑黑的，嘴红红的，是那种自然红，鼻子高高的，总之，五官搭配得好极。嫣红头昂着走出巷子口，走得很快，我每次发现她出来，总想好好看看她，可是定睛时，却只能看到她丰满的屁股后面那根飘飘洒洒的长辫子，随着她的快速走动左右摆动着一甩一甩。

嫣红的父亲是个杀猪的酒醉佬，又爱喝酒又爱找野堂客，且一醉酒就打媳妇。听说媳妇有一天把自己用一根绳子往木梁上挂了，他才觉得后悔，酒照样喝，人却不打了，野堂客也不找了。他唯一感到自豪的便是有嫣红这样一个绝色的女儿。他常常站在街檐边望着女儿一摇一摆娇俏地从他面前经过走远，然后便笑眯眯地边用手在嘴里粘点唾沫，边卷烟边微笑着听邻居说着那些赞扬他女儿的话。

对于半边街的记忆，我是疏浅的，毕竟住的时间不长，但这抹疏浅的记忆，却无法从我记忆里抹掉。其实，半边街，不光从我记忆里难以抹掉，在庸城很多人心中，都存着一个深刻久远的回忆。听婆婆说，解放前半边街也全是木房子的，很陈旧的那种。那时进半边街没多远，还有两头大石狮立在街边，街中间还有一个像小城门洞似的拱形石梁，虽没有当时南门口那样大的城门洞洞口和城门，却也算是庸城人口居住很密集的一条街了。听婆婆说，她16岁结婚那天，就是坐着花轿经过半边街，再到河街便巷里的。那时从关门岩乡下一进半边街街口，学生娃便很多，当时怀抱着大把塑料布花的婆婆羞涩地坐在花轿子里，学生娃便哄着嘻闹跟随着花轿抢婆婆手里的花。新郎倌儿公公则戴着礼帽，礼帽上插着两根约三四寸长的金花，学生娃也调皮地抬手去抢，但毕竟是金子做的，所以没被抢去。那时奉父母之命成婚的公公还在读书，那些学生娃，便是他要好的一些同学。公公读书很厉害，更打得一手好篮球，结婚后没多久便被保送到上海一所大学去读书了。说到公公和婆婆，话会很长，这样说下去，便会说到我公公婆婆还有我婆婆的公公的故事去了。现在，公公早已去世，婆婆仍然健在，已有91岁。

半边街，多好的名字，街已不在，名字犹存。喜欢这名字，喜欢曾经的半边街，喜欢半边街那临河长长的破青石板路，喜欢半边街那临河偏偏倒倒歪歪斜斜的木板屋，喜欢那层层青瓦间慢慢飘绕的缕缕青烟，喜欢半边街那高高的河坎，更喜欢庸城带给我的一切风花雪月，尘往人烟的故事和不尽的乡愁。

啊，半边街……

（作者系张家界市金海实验学校小学部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