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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07日

打三棋

朱常胜

打三棋,颠覆了我对父亲的印象!

我家世代文盲,可我读书,成绩出奇的好,拔尖到慈利三中读初中,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桃源师范。群居四百人的上矛岗,人人都说我随母亲,沾了于家的脉气。长期以来,我也深信不疑,因为石罗坪的舅舅个个都有文化,据说母亲特别有文化,我又长得像她。而父亲大字不识一个,身材高大,只有一身蛮力。并且,在上矛岗 ,我是第一个走出去的文脉人。都说因为我得了母亲的遗传。

小时候,从上矛岗,到沈家,到寺岗头,到两叉溪,到石罗坪,甚至到后来我读书的溪口镇,到处都有人下打三棋。打三棋,顾名思义,就是讲究“打三”的棋,打三棋盘,由里外三个大小不同的四边形组成,将三个四边形的四个角点连成线,再将四边的中点连成线,就成了。整个棋盘共有二十四个点,每条连线都有三个点。棋子随意,只要双方能区别就行。下棋双方依次在这些点上摆放棋子,倘若哪一方三个棋子摆成一条直线(横线竖线斜线都行)就叫打了一“三”,打三后,就可灭掉对方的一子,用自己的一个棋子压住对方某一关键棋子,棋子占满了棋盘,就叫摆棋完毕,这时,拿去压与被压的棋子,空出一些点位,开始走棋,但是,是后手先走。移动棋子,三子若成一线,就叫“打三”,打一“三”,就拿去对方一子,然后对方走棋,对方打一“三”,也拿去其对方一子。你来我往,直到一方无法打三,那一方就输了。有时候,刚摆完棋,一方就认输,因为无“三”可打,而对方可能“连三”格局已成,即每走一步都是打三;有时候,摆棋完毕,后手动弹不得,双方无法打三,那就双方各自拿走对方一子,然后走棋,这叫“提子”;有时候,从摆棋到走棋,某一方一“三”也打不了,这叫“尝新三也没打一个”,那是对方棋力太厉害。

下打三棋,每一步既要考虑自己打三,又要阻止对方打三;既要考虑摆棋时打三,又要考虑走棋时有三可打;打三后选拿对方棋子时,既要考虑对方不便打三,又要考虑自己容易三子走成一线,最好是有连三可打;摆棋时既想摆成“十包”,选拿对方一子,就绝对有三可打,又想摆成“九字”,其实是三叉形状,任对方怎么拿子,也不断气,可以打三……想一想,就觉得太烧脑!

少年时候的我,脑瓜灵光,与周边的大小伙伴下棋,赢多输少,常常沾沾自喜,心里感谢自己的母亲遗传给我一个聪明的头脑。有人说,我父亲下棋厉害,但我曾与他下过,互有输赢,也厉害不到哪里去。我后来忙于读书和教书,很快与打三棋疏远。

但零零星星回到上矛岗与乡亲父老谈起下打三棋时,总有人说,我父亲那是绝对第一,远近闻名。我总是将信将疑,他一个文盲,能有多厉害?!

但他们说,父亲是独子,祖父母看得娇,小时候特别贪玩,家的东边是一小片竹林,竹林东边有一棵古老的柏树,树干粗大,十几个人才可围抱,树冠大,树荫面积宽,树下有一圈围石,围石内培土护树,围石不高,但宽而长,可坐许多人,这是上矛岗人休息活动的场所。父亲常常在那里下打三棋,每次吃晚饭时,祖母站在自家门前,总是向着这边长声呼唤:“狗子——狗子——”祖母肺活量大,声音响亮绵长,全岗人都听得分明,唯独父亲听不到。他看别人下棋,他跟各辈人对弈,总是沉迷其中,留连忘食,半天喊不动他,祖母便拄着拐杖,歪着小脚,一步一歪的边走便骂将过去,待到父亲身边作举棍欲打状,父亲才一溜烟跑离大柏树。

他们还说,上矛岗下打三棋就两只狗子厉害,大狗子就是我父亲,小狗子就是柏树蔸边的法楚叔叔。

就因如此,七年前父亲患老年痴呆,不会说话,不会洗脸,不会煮饭炒菜,生活难以自理,溪口敬老院同情我而收留他时,我灵感一闪:打三棋可否能救他?立即请广告公司用泡沫板和金属线条制作一个很体面的打三棋盘,买了两副五子棋,作打三棋子,兴冲冲拿到敬老院欲与父亲对弈,但父亲只能用手拍打棋盘了。

兰霸天说,一次在落丰做瓦工,与一老者下打三棋,下十盘,赢十盘,那老者悻悻的说,他在他那一块还可以滴啊,怎么在兰霸天面前就这么不堪一击呢!兰霸天又说,到我父亲面前,讲不得很,有时候“尝新三”都打不到。接近八十岁的法楚叔说:“那时是真的,上矛岗除了你爹外,就只有我了!”

我开始佩服父亲起来:父亲不仅力大,而且很聪明!我智商若算上等的话,有一半是父亲的遗传!

有许多人念我父亲的好。父亲力大,一担可挑三百斤,抬四个人抬的大树,他一个人抬一头;父亲腕力超人,扁担劲远近无敌。但他不欺负弱小,爱讲直话,好打不平。国效侄说,文革时,父亲曾保护过他一家,茂林哥说,文革时,父亲从没对他一家恶声恶气。没恶声恶气,似乎就是大恩大德。

父亲最大的功劳,是培养了上矛岗第一个秀才!我在六岁时,他死了妻子,我在九岁时,他死了母亲。生产队时,我们队的工分是3分钱一分,全公社最穷!他弄饭,洗衣,帮我用化肥袋子缝制书包,冬天了,他往我套鞋里垫干稻草,每年跟我缝制一套板子厚实黑色而暖和的套装。我考上师范,村里把我的责任田收了回去。他少了一块田,少了收入,反而万分高兴,儿子是国家的人了!

父亲很乐观,少见他面露忧愁,他有两段事实婚姻,一段在敏家山,一段在上矛岗,两段婚姻里,他都卖体力,替对方养子女,但都以一场重病而告终,每次重病都不见照料他的人。我愤愤不平,他却只字不提。

我想,他一生没读过书,只受过打三棋的熏陶。只怕是他深悟的打三棋理,才让他的人生上升到一个超越常人的高度!

下打三棋攻防兼备,他得以瞻前顾后;要想最终取胜,往后必须多想几步。文革期间,狠斗地主,未成年的孩子必是无辜,父亲施与援手,福及后人。

下打三棋毕竟是娱乐,父亲与人下棋,含笑平和,竞争棋艺,不伤自尊,与人下棋,锋芒内敛,互有输赢,一般不会让人不打“尝新三”;跟我下棋,不作教训,几十年不知他棋艺的浅深。除非有人狂妄伤人,他才略施教训。

下打三棋,明面竞争,光明磊落,坦荡明净,父亲一生,酸甜苦辣,五味杂陈,但父亲一一纳于腹中,无声无息的将其消化。

妻子继承翻修了父亲的房子,二楼我的书房里,书柜上立着父亲的遗像;房子的对面,有一块空地,我想在那片空地上修建一座亭子,其名为“打三棋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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