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昌顺
窗外的秋风起了,我无意中拾来的三角梅已踩着秋霜凋落它最后一片花瓣。
午夜的我,醉意未央,伫立风中,只看得见人影瘦长。好吧,既然已是深秋,我亦无法挽留,此时,且摒弃尘世间的纷扰,再看看我的早已错过花季的栀子花。悄然行至窗前,嗷!我的天呐,她居然有两三个含苞待放的花蕾!我虽一生酷爱花的芬芳,但总是粗枝大叶,忘却它们盛开的花季。
我的外婆是童养媳,她是新中国建立初期的土改乡长,女强人。外公大约是七十年前民国政府的校长,国民党员,自己称是左派,但文革中被打为右派,遭批斗100余场次,戴高帽批斗那是家常便饭,他却历经磨难而不衰,出乎意料,高寿,95岁寿终正寝。外婆比外公大三岁有余。据说,外公是民国期间桑植46大文化名人之一,也是香港大公报的特约撰稿人,经常有诗歌、文章见诸报刊,其中对外婆的赞美之辞,如今亦耳熟能详。外婆是一生钟爱栀子花的,外公当然也喜欢栀子花呀,但后来也钟情三角梅了,大约是我们内半县一带第一个伺养三角梅的吧。旧社会,读书人或者大户人家总要讲究个三妻四妾,大约是时尚吧,外公总是谦虚的认为他还没太有男人气,总归只两房太太。我还有个小外婆(偏房),她也是旧社会的女子,小脚女人,没文化,只知道嫁鸡随鸡而已。
冥冥中,外公的一生就和新旧政权以及我的两个外婆纠缠在一起。小时候,对小外婆颇有成见,总觉得她是凭年轻一点,插足成功所以愤愤然!即便她对我母亲宠爱有加,或者袒护我辈有余,却总觉得她是理亏使然。
慢慢地我在两个外婆的纠结中长大。我学习过马克思主义哲学,他这样回答我,“所谓爱情,即是男女间一种奇妙的感情,它具有唯一性、独占性、排他性。”我曾经试探过我的外公,两个外婆究竟谁才是爱情?他至死都没有认真地回答过我。
我对我外婆(童养媳、正房)的崇敬,是因为她10岁起来到外公家,曾经以未婚妻的名义牵着我七岁不到的外公趟水过河上私塾,而她在私塾外割猪草,等候尚且年幼的外公放学,然后又牵着调皮的他过河。几年时间,外婆居然识字了,而且比外公不差多少!
相比之下,小外婆就太逊色了,她不仅不识字,而且她生下的两个舅舅也不爱读书,孙辈更是仇视文字,尤如仇视外公一般。
外婆是个能干人,新中国提倡一夫一妻,外婆首先响应,毅然决然离开了外公,独自抚养五个儿女长大,儿女都久经磨难顶着地富反坏右的原罪砥砺成才,成为国家发工资的干部或者工人。她同情小外婆没文化,小脚女人做不得工夫。
小外婆心肠好,住在毗邻桑植的永顺县,常常在饥荒之年走一天一夜到外婆的屋里接济外婆的几个子女,还曾经哺乳嗷嗷待哺的舅舅们。文革结束后,外公获得平反,依然和小外婆住在一起,偶尔的相聚,亦是对能干的外婆嗤之以鼻拳脚相向,那时的我虽懵懂无知,亦是恨够了外公和小外婆。
外婆去世已20多年了。已记不清外婆的名字和栀子花的关系,只知道,外婆的门口有一株随意长大如碗口般粗大的栀子花树,是我们童年时代最美好的记忆。也听说在永顺县的一个乡村角落里,外公在小外婆的门口精心地伺弄了一株三角梅,如小外婆般柔弱不堪,冬天常常是死去活来。而我外婆门口的栀子花树,从来不需人伺弄,也从来不知道冬天的死去活来,她的花开得自强不息,圣洁盎然。但我外公,独爱他的小脚女人和三角梅。
今天,大约是小外婆的忌日。前些年,外公去世后,她独立苦撑又熬过了近十个年头,九十三岁寿终正寝 。其实外婆去世以后,我们表姊妹们就早已不讨厌小外婆了,毕竟老一辈的爱恨情仇随着年事已高已淡然而去了。小外婆去世前三、五年,我经常去看望她,给她买爱吃的水果和喜欢听的桑植民歌碟子。我逐渐模糊了栀子花和三角梅的概念。也许把对外婆的思恋都转嫁到了小外婆的身上。
此时此刻,我仿佛看到了外公在黎明的窗前徘徊。栀子花,三角梅,世纪之问?究竟爱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