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献辉
一个远房奶奶姓姚,一百岁了,由襁褓及豆蔻,又而立至花甲,再古稀到期颐,可谓真经活,现已四世同堂。她的三个儿媳也还健康,寻思人活一百不容易,一个世纪何其漫长,大家于是一起合计,专门委托专人,本地自不待言,还下常德、上湖北四处下请柬,不收人情礼物,只接同族人聚在一起热闹一下。
父母亲口头接到邀请,我也收到请柬了。所谓亲不过三代,家族一万年,本家自然义不容辞应该前去捧场,于是都满口应承下来。
母亲念旧,尚记得百岁奶奶的老头,为人行事极其仗义。待我成家之时,有礼尚往来的族人邀请他一同前来祝贺,以为寒门薄户的我家撑个场面。那个时候的人情往来,大家随礼不过五块钱。这个爷爷豪爽,大方地随了二十元,算得一个大人情了。人情是各人门前一块塔,你一来我一搭,后来这个爷爷做七十大寿,父母亲一起去才把这份大情义还上。
常德长岭岗,据说是我们合族人的发源之地,起祖为受卿公,来自江西南昌大柳树下,随同朱元璋起事,一直追着陈友谅打,到后封了个百户侯,落脚到长岭岗生枝散叶,至今也有五六百年光阴。十多年前,来自长岭岗的同姓族人到我们这里接头续谱,开头大家都不相信,怕是诈骗。他们从一个黑木匣子里,搬出一大礅发黄的纸张来,为木刻竖版旧谱,从中找到各自先祖的名和姓,发端起源一目了然,大家方才信服,原来数百年即前为一家子。于是同族人都很积极,皆视为份内之事。大家大帮小凑,如果只要求简单载一个姓名藉贯和出生年月,每人依例收工本费十块。我捐助了五百元,而今谱书里,除个人姓名藉贯和出生年月,还附有一段不甚复杂的简历。我那时三十多岁,能有什么丰富的人生成就呢?即便现在也平淡得很,作为后人真是愧怍五六百年前的百户侯祖宗。
百岁奶奶的寿诞正好在周未。从沿途走到家门口,立起了若干的红色拱门,甚为吉庆。中午,客人一拨拨到来,忽悠了我五百块的常德长岭岗族人也齐齐备备来了,大家千里来相会,如同欢度盛大的节日。
选就的吉时已到,一时鞭炮震耳欲聋,又有若干班响器得以助兴。在热闹的场面中,有平时玩的相熟的,有半生不熟不知其称呼的,更多为素未谋面。大家酒酣耳热之际相互交流,方知器宇轩昂者或为八杆子打不着的兄弟姐妹,白丁布衣者或得称其为同宗叔祖,均不能以衣帽取人轻忽怠慢。同船过渡,五百年修就,现实正好照亮出续谱的意义。
百岁奶奶几乎就是一个明星,她着家常茄色绒帽,一身印有铜钱图案的酱紫色对襟小棉袄,人规规矩矩端坐在沙发上,接受众人的朝贺和祝福。我捉住她的手,笑着说要沾点福气,想沾点喜气。并抵近大声告之她,我是哪里的,是某某某的儿孙后辈。她一脸的和颜悦色,如同弥勒佛一般。其实无论谁个要握手沾福气,她都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情,人到期颐,耳朵已很背了。
我的祖父母如活在世,应该和百岁奶奶年纪不相上下。可是我奶奶三十来岁时下河挑水,不慎脚下一滑,被水淹死了。那时父亲不过七八岁,现已过了古稀之年。百岁奶奶与我的祖父辈或许并不相识,一点都不相干,包括她的后人。我们只为同宗,是谱书使我们生发际会和关联。
第二日还热闹了半天,有两场阳戏,一出《王三姐》,一出《全家宝》。母亲记性好,头天就记住了戏牌名。她今年六十多了,很喜欢看戏和热闹。第二天乐滋滋地依然踩着车去,两场戏看完,没好意思再蹭饭,中午人就回来了。母亲看戏的爱好没有遗传到我,至于阳戏内容以及如何的富有教育意义,只要她说得不太啰嗦,我还是愿意倾听,虽然过耳便遗忘。
家有一老,如同一宝。《全家宝》讲述的或许为敬老惜老的故事吧。谁知道听完母亲简单的剧情介绍,我不禁哑然失笑,是我太想当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