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成长,绝不是孤立的。
新中国成立后的第3个年头,我有幸来到这个世界。然而,一岁半时,父亲因病去世,丢下母亲、姐姐和我。出生于家境宽裕、又是独生丫头的母亲,难以撑起这个家。一年后,憨厚本分、一字不识的后父上门到我家,我称他为伯伯。
从小学到初中,我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当过班长和学习委员。三公公(曾祖辈)儿子赵君圭(后在兰州大学任教)于1950年考上武汉大学,成为头号新闻,轰动老家一方。因此,他一直是我心中的偶像。我暗暗、美美地设计:读完初中读高中,一定要考上武汉大学。
谁知,1966年下半年掀起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下简称“文革”)席卷全国,一下子吞噬了我和许多青年人的梦想。学校分成两派,打闹不止。宁静而又美好的校园里充斥着邪恶。无法读书,我只得极不情愿地逃离校园,回家务农。
回家务农与自己的人生目标悬殊太大,内心自是百般不甘。此时,身体上的病痛与精神上的打击接踵而至。先是因饮食不洁,突发肠道恶痢,拉血、屙脓,久治不愈,拖延五年之久。身体消瘦,酸软无力,一天不如一天;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狐骚气”重,报名参加“冷(水溪)旭(日塌)”三线建设,负责登记、政审的民兵营长是本家长辈“喜大叔”,竟当着众多报名者训斥我:“赵辉廷,你没有资格!”当场那种难以言状的委屈与羞辱,伴随着泪水喷涌而出,掉头就往家里跑……面对这种境遇,你说我心中没有恨吗?有,说真的。但我不恨“喜大叔”,因为那不是他的错。我只恨自己生错了廊场。
试想想,我连去深山沟里挖土、搬岩头的资格都没有,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去追求自己的人生目标?痛苦、失望,甚至绝望……
尽管“文革”中一些人道德沦丧,但善良无处不在。这时,一个人的一句话改变了我的命运。这个人就是我们大队支部书记李玉清。因我母亲姓李,平素日碰到他,大人交待我叫他“玉清舅舅”。1969年8月初的一天,他来到我家,刚坐下,手里端着伯伯递给他的一碗茶还没喝,就微笑着对我说:“辉廷哪,我看你体子差,做工夫(指农活)嘁亏(意为很累,难以胜任),不如去教书,好不好?”一听要我去教书当老师,觉得不仅体力上轻松,而且可以改变自己的“身份”,当然愿意。见我愿意,他要我第二天去大队学校报到。
玉清舅舅为什么会关照我,我当时没细想。过后,我反复搜索我家与他的关系,横竖不沾边。虽然两家各是一个生产队,但从未以亲戚关系来往过。按乡间习俗,总要沾亲带故才值得关照,更何况正值特殊敏感时期,他身为大队支部书记,稍有不慎,会惹火上身。多年后,过接到别家为子的三叔告诉我,玉清舅舅出身贫苦,解放后积极参加土改工作,加入了党组织。他在土改工作中与我父亲关系十分要好。我想,与他要好的人却过早离世,不免伤感。由此,心根善良的玉清舅舅自然对好友之子产生怜悯之情,施以援手。再说,亲友们都晓得我会读书,能写一手好毛笔字,此时大队学校又正缺老师。不管是哪种原因,假若玉清舅舅不在大队支部书记位子上,即使他再善良,也爱莫能助。这就是机缘。
“文革”中,一些人以及个别共产党员见风使舵,出卖自己的良知,做亏心事。可玉清舅舅守住初心,没有变。他在大队支部书记位子上十多年,勤政至善,有口皆碑。
我有幸遇上他,真是幸运!
当老师看上去轻松,其实不然。我清楚,“民办教师”对于我,仍然只是一份“临时工”,随时都有可能梭脱掉靶,因此在忐忑不安中,格外珍惜这份“临时工”。因半路出家,不懂教学,我就虚心向老教师请教,多听他们是怎样上课的;再就是多读书、勤思考。大队学校没有图书室,我把当老师的二叔家里仅存的几本书找来读,如小学语文教学、算术教学等。寒暑假时,跑到县城新华书店去买。那时学习马恩列斯、毛主席著作火热,这对于我来说,显得尤为重要。教学之余,我大量阅读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毛主席的原著,还有鲁迅的书。如恩格斯著名的哲学著作《反杜林论》,买来后根本看不懂,像读天书似的。我便买来相关的辅助读物,一个字一个词地“啃”,逐渐弄懂了许多,并写下了大量心得笔记。说实在话,这种政治学习,一开始是迫于形势,迫于给自身加分的需要,比较勉强,但在勉强之中慢慢尝到了甜头,这种甜头慢慢促使我成为自觉行为。因为在伟人的著作中发现了不一样的精神世界,打开了自己认识人、认识事物、认识社会的窗户,相对提高了认知视野和境界,同时对自己教学也有帮助。
“文革”取消了所有考试制度,上大中专院校读书、参加工作等等,一律实行推荐制。1972年上半年,上面下达给我们大队一名指标,去常德师范学校(以下简称常师)读书,公社驻大队工作组先已推荐了一人,是我同宗兄长,也在大队学校教书。他家出身好。但他的政审表,经公社联校送到区联校校长王晋元面前时,当即被王校长否定了,点名要推荐我。王校长要求公社联校校长吴仁兴马上去我大队,找支部书记李玉清,召集大队支部委员会议,重新讨论推荐人选,说上面指定的是赵辉廷。大队支部委员们一听是上面指定的,都无异议,一致通过。我们学校校长黎盛海(唯一的国家教师)要我填写个人履历表和自传时,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先被推荐的老兄本人没说半个不字,但他的父母晓得后,到学校大吵大闹了好几天,说我没有“资格”去读书。因此我没抱任何幻想。
真正的麻烦出在政审关。区联校负责政工的黎盛国与吴贤斌两人先后4次往返县文教局和我家,就因为我姑父姑母(住在隔壁大队)是富农份子,县文教局政审时未予通过。第5次,王晋元校长亲自出马,带上我平时政治学习心得笔记5大本,跑到县文教局据理力争,说:工作队推荐的人家庭出身好,可在学习马列毛主席著作方面拿不出一个字的心得笔记,而我们推荐的赵辉廷,家庭社会关系有问题是不假,可他热爱学习,工作扎实,这5大本心得笔记摆在这里,白纸黑字,你们认为应该推荐谁去最合适?
就这样,我的政审终于被通过。当我从黎盛国、吴贤斌二人手中接过常师入学通知书时,就像一场梦,回到家,激动得哭了一个下午!我激动,不仅仅是好梦成真,而是感动黎盛国、吴贤斌二人心存善意,不因我家庭社会关系问题而放弃;尤为感动的是,他们二人告诉我王晋元校长亲自出面的情景,如果不是他,我不可能去读书,不可能有我的今天!而我与王晋元校长从未谋面。我认得他,只是偶尔在寒暑假期间全公社教师集训大会上,公社联校请他讲话。他讲话干脆、利索,言简意明。我们之间非亲非故,他为什么力排众议,直接点名推荐我去读书?我至今不得而知。
我是幸运的,又遇上了一位好人!
也许,一个人在逆境中无声地耕耘,总会被好心人发现、被关注、被提携。从玉清舅舅和王晋元校长两人身上,我看到了干净的灵魂和善良的人性。尤其是在“文革”非常时期,他们作为基层领导和一名共产党员,始终守住初心,不被时势所改变,难能可贵。他们两人秉承公正的品质是我心仪的楷模,一直影响着我。
润物细无声。我知道我的幸运来之不易,唯有把感恩化为发奋读书、勤恳扎实的工作,作为最好的回报。在常师读书期间,我期期都是三好学生和优秀团员,毕业后被指名分配到湖南“农业学大寨”先进典型——慈利县长峪铺大队学校,先后担任过区重点小学、长峪铺学校校长,当选为通津铺公社教育战线唯一的劳动模范,出席过常德地区教育战线先进单位、先进个人表彰大会。1976年1月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
我在努力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业余爱好文学、爱好写作、爱好书画,尽量涉猎优秀的传统文化,充实自己,提升自己的综合素养。
1976年4月,县里筹备庆祝纪念毛主席五·七指示发表10周年大会,抽调我去县文化馆创作、画大型宣传画。1980年10月,县委宣传部一纸调令,我离开通津铺公社中学,调入刚刚成立的县文化局戏工室,从事戏剧创作,后又调往县委统战部、宣传部工作。1983年,慈利县委、县政府决定开发索溪峪,发展旅游业。当时的索溪峪是慈利的边远之地,离县城近90公里,交通极为不便,教育、卫生基础条件十分落后。开创伊始,县里动员国家干部、职工前往,还附加解决家属子女就业、本人升职等优厚条件,但都不愿意。这年10月,我作出决定,主动要求调往刚刚成立的索溪峪自然保护区管理局(以下简称索管局)工作。时任县长严高明同志看到我的请调报告后十分高兴,当即给我打电话,要我去他办公室面谈,说我是目前全县唯一主动要求去索溪峪工作的干部,动因何在。我的回答很简单:我爱好文学艺术,呆在县城里很难有更大的进步,而索溪峪一旦对外开放后,全国各地肯定会有很多文艺名家慕名而来,我生活、工作在这里,就有机会与他们零距离接触,这无疑对提高我的文学艺术水平大有帮助。高明同志问我还有什么要求,我说没有,他当即在我的报告上签字同意。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我的家庭状况、我的遭遇、我的学识基础及相对闭塞落后的地域文化影响,我不可能成为名家、大家,但索溪峪、武陵源馈赠予我的,是让我的文学艺术眼界、素养与创作能力有了新的飞跃,为回报、服务于这块土地成为可能。
(此为《一个人的成长》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