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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6月03日

雨中悬浮的影子

作者简介:谢宗玉,湖南安仁人。一级作家,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毛泽东文学院管理处主任。儿童文学作家。有多篇文章入选中小学语文课本,有百余篇文章入选年度优秀儿童文学选集以及中高考语文试题和模拟试题中。著有儿童文学《独自远行》《老爸,我想把这个世界整明白》《与子书》《涂满阳光的村事》等十六部文学专著。多次进入中国散文排行榜。获过张天翼儿童文学奖等10余种奖项。

在村庄,劳动仿佛一件神秘的事情,村人往往不等天亮,就一个个拿着农具,悄无声息地出了村庄。大家都好像暗暗地在同什么较劲似的。那肯定不是时间,与时间比,人的寿命比流星还短暂,是比不过的。也不是农活,农活越干越多,没有尽头。人比的只能是他人,看谁把庄稼侍弄得最好。——谁田里地里的草锄得最干净,谁的庄稼长得最旺,谁在村庄就有首席发言权。

每一户不等天亮就出工的人家都贼一样,先怕惊动了他人,但他们影子般的行踪却惊动村庄的狗们,狗们吠一阵,就是一户人家出了村庄去了田野。狗们一阵一阵地吠,一直吠到天亮,整个村庄就走空了。狗们一停声,村庄就静得仿佛从没有过人迹。

相较而言,我父母要懒些,但他们不承认比隔壁二狗家的人还懒,往往隔壁有了响动,我父母也立刻爬起来,摸一把农具就睡意惺忪地朝外面闯。而有时,隔壁人家只是夜里起来小解而已。这就害苦了我。我家劳力少,我还不到八岁,田里地里大多数农活父母就把我一齐捎上了。很多夜里,我干着干着就落在后面了,然后瞅个空,一头钻进地旁边的茅草丛里睡着了。往往要等天亮,父母才会发现,父母一发现,就破口大骂,骂我吃冤枉死的。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拚命劳动?大家都仿佛精力过剩似的,弯弯曲曲的梯田,秧却插得笔直如线;高高低低的山坡,地却整得方正平坦;稀稀疏疏的庄稼,草却锄得一根不剩。而事实上,秧线的弯直并不影响秋天谷子的饱秕;地整得像个舞台,菽豆粱苗都怯怯的有点不敢上台;草锄没了,庄稼倒显得异常的孤单,长势也没比锄草前蓬勃。我不知道他们在较什么劲?而就算多收了一斛两斗的,吃在肚里,也不见得会多长一块肉。

这种较劲看起来只在村人与村人之间,农活不过是件道具。而其实,村人一旦陷进农活中就再也别想出来了,一直要到死。就像赌博一样,开始也以为只是人与人之间的事,可到了后来,双方就都陷进赌具里出不来了。但没有人明白这个道理,村人不等天亮就出去,不到天黑不回家,比着较劲。大家看似住在一起,一年到头却难得讲几句贴心的话。每一个人都把自己埋在田地里,埋在庄稼里,埋在野草里。一晃就过了一生,而田、地、庄稼、野草却自始至终是那么冷漠,不跟村人说一句话。

有一天早晨,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我撑着一把蓝布伞走到村口。我要喊父母回来吃早餐,他们不等天亮就出来做事了。

我站在村口,看见稀稀散散的村人分布在无边的稻禾之中,一个个都孤立无援的样子。斜雨把他们淡化成飘渺的影子,我根本辨不出谁是谁,只觉得他们像一个个符号,被千重万重灰暗的禾苗隔离着。他们也许在动,在朝着劳动的方向前进,但相对无边的稻田来说,他们的前进只是蠕动而已,隔着雨幕是很难感觉出的。他们木楞楞地立在各自的地盘上,更像四季坚守的稻草人,互相之间隔着无法交谈的空间,就这么一年一年地守望着,谁也不知道谁是否有过倾诉的欲望?谁的内心深处是否曾经极想要个倾诉的对象?那一刻,我的心突然被一种莫名的忧伤揪住了,在这之前,我从不知道村庄里的人们原来是这般孤立的,这般岑寂的,这般陌生的。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种雨雾般透明的东西,每个人都被圈在自己的农活中,一辈子走不进别人的内心。他们之间最深的深度,就是男女之间做爱时那点深度——一种蜻蜓点水般的深度。

雨哗哗哗地打在我的蓝布伞上,我只听到雨打伞声,伞外的世界就成了无声的世界。我放开喉咙喊:爸!妈!吃饭啦!但我的喊声没走多远,就被大雨浇灭了,我的父母没有听见。不但如此,一垅的村人也都没听见,没有一个人抬头看我一下。他们同我没喊时一样,影子般悬浮在各自的地方,一动也不动。

然后,我的喉咙就再也喊不出声音了。我傻了般地立在无边的孤雨中……

我成了雨中又一个灰色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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