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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2月11日

岁月书:八千里路云和月

周俏丽

我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的一棵树。

只记得那天夜里醒来,星光闪烁。

我所在的大地方,据历史记载,是清朝雍正五年(1927年)改土归流后,雍正七年(1729年)设立的“桑植县”。

小地方,是一个十几户人家的村子,四季流转、因姓群居,命名为方家坪。

小时候生活太清苦了,村民们求神拜佛,祈祷风调雨顺,岁月安康。

渺小如我,也只希望,太阳升起之时,我与大地万物一起苏醒,平静地生长。

偌大的村子,鸡犬相吠,只有我这棵树,仍孑然一身。

终于,有一天,沉寂已久、蛛网遍布的木屋里,突然响起了久违的欢笑声。

我记得很清楚:

那是1989年,听说是张国荣、王祖贤风靡一时的年代。也是这对夫妻第二孩降生的年代。

听妇人们背后嚼舌根说,刚搬来的这户人家,境遇凄惨,因为连续生了两个女孩,唯一生下的男孩没钱治病又半路夭折了,所以才为婆婆不喜,被仓皇赶回娘家来的。

这个家庭很穷。收入来源主要依靠男主人四处辗转煤矿务工,女主人清贫苦素,独自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四处奔波、衣食无着。

终于,年长的姐姐被接到外婆舅舅家去养了,只剩下小女儿每天笨拙地爬着门槛。

无所事事的时候,她总爱搬着小板凳,屁颠屁颠地坐在我的树荫下,看着家里灰扑扑的大门,虚掩。大门上贴着棕色的门神。

门神的大眼就瞪着我的小眼,凶神恶煞,可是我管不那么多了,总喜欢不自觉地用目光追随这个孩子,好像清冷的全世界都熠熠生辉变了模样。

春日清晨,小娃娃会背着自己的小背篓,一个人蹲在门前的油菜花里扯猪草,露水打湿了我的枝叶,也湿润了她撅起的小屁股。待她满载而归,摇摇晃晃地来到我身旁,把猪草倒进大盆里,这时候母亲会高兴地从灶前抬起头来,叫她先去吃锅巴压压肚子……

没人陪她玩耍的日子,女主人去做农活之前,总喜欢将她栓在我的身旁,防止她乱跑。

清风,明月,还有孤单。

对不起,我不能对你微笑,也不能和你说话,不然我多想陪你玩一玩,哪怕是我一点都不懂的过家家。

城里来的孩子,“单位上的父母”,家里有着全村唯一的一台黑白电视,鲜衣华服、趾高气扬地嘲笑她“小乞丐”,她胆怯到无力还手,甚至眼巴巴地看着同龄人扬长而去,只能留下羡慕的口水。

夏日骄阳。那是她一年最疯狂的日子。

天天念叨着,终于可以跟着姐姐去电沟洗澡了。每天早出晚归、乐不思蜀,被晒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小黑人”而不自觉。

直到阳光发昏的一天,毫无预兆地,突然她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太高兴了,以至于没有发现她眼中长流的泪水。

有人死了。很久以后,我才听说。

电沟又吃人了。村民们普遍迷信,每年至少要取一人性命,以血祭祭奠,才能保佑全村的安宁顺和。而这次被吃掉的是和她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以及一个很疼她的邻居大爷。

“星星,他们都成了星星,在看着我们,对不对?”

在萤火虫飞舞,蛙鸣声一片的夜晚,我很难过,因为不知道如何分担你的泪水。

秋高气爽,那是她开始忙碌的季节。每天要绕过很多的坟山,走过很远的山路才能去上学。

为了两毛钱的零花钱,她可以不可理喻地在院子树下撒泼打滚,直至无可奈何的母亲被逼就范。

可是,我知道,饥饿几乎贯穿了她的整个童年记忆。

而我根深叶茂的土里,还藏着她五光十色的珍宝盒:发霉的野果、鲜嫩的花朵,跳房子的石头,还有偷偷借来的小人书……

这落日,从斜坡滑落,让光又从斜坡上升。

“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蓄着人间的情味。”

秋去冬来,雪光潋滟。每天被冻得红扑扑的手脚,到最后都转化成了冻疮。

但她还是欢喜的。

至少要过年了,爸爸可以回来了。还可以杀年猪吃肉了。

“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丑辰未戌,花朝霜序,有人与你共度黄昏,问你粥可温,算来好景只如斯。

我读过世事沧桑话鸟鸣,那是一张地图,上面有痛苦的过去,也有快乐但不明觉厉的未来。

小时候,挑灯夜读,虽说青春无限好,流年却作指间沙。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老家伙们,天天赶着牛羊上山,也只是上山。他们总发愁,该怎样去讨下一步的生活。

树歪着、路跪着、人怏着。

苦熬苦战踮起脚尖也够不着目标的日子,不破不立,否则哪有后来那么多镶嵌锦绣跟繁华的阡陌与故园?

我见证了这个小村庄从丑小鸭到白天鹅的蜕变。

千禧年之后,破败的村舍开始变了模样。“舅舅家建起了两层楼房,可大,可好看啦!”

“表姐家还有彩电和手机!”

“你还记得,“跑”到香港去的桃红姐姐吗?回来的时候可风光啦……”看着她微澜却汹涌的双眼,我觉得比过我见过的所有夜空中最亮的星星。

这个时代,风行山林,月照花影,光影变幻,像坐在时光机里。

有人创业发迹、衣锦还乡;有人金榜题名,荣耀故里。

新建的高楼拔地而起,新修的学校气势磅礴,新建的医院功能齐全,新修的公路风驰电掣……

昨天还是闭塞不堪,今天就已四通八达。

只要你有梦想,闯别人不敢闯,做别人不敢做,那么没有什么会是不成功的。就像时钟,过了午夜12点,万籁俱寂,悄然归零,一切从头开始,诞生新的辉煌与周期。

生活“脱贫”,精神“脱困”。

在她读初中的时候,因女主人找到了一份扫街的工作,虽然位卑职“贱”,但是总算改善了家中生活。

零花钱的游刃有余,让她生出了很多的“闲心”。

一度沉迷武侠小说,想要练就绝世神功而不可自拔;几度深陷张爱玲、三毛、琼瑶勾勒的言情世界无可救药……

终于在一个鞭炮齐鸣的夜晚,我所有不好的预感都变成了现实。

“藏宝盒”里珍藏的各种花花绿绿的书籍,都被焚之一炬,火光映红了你的双眼,也照出了父母的泪水:穷途末路,不受欺侮,只有读书这一条归途。

于是,你失了曾经的明媚笑靥,再也不会在我的怀中亲亲我的额头拍打我的枝叶。

我孤独的看着你每晚的挑灯夜战。日复一日,不负苦心,收获了父母期望的“辉煌”:成绩名列前茅,奖状、尖子班、重点大学都成了你荣誉的勋章。

你终于可以走出这个以痛吻你的山旮旯,奔向心心念念的远方,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高材生”,从此海阔天空,凭你跃、任你飞。

世界那么大,我多想跟随你,仗剑闯天涯。

有时候,时间能改变一切,但一切又好像未曾改变。

从前,是你驯养了我,让我的生命布满阳光和雨露,你的脚步声也跟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从前,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而现在,我一个人,看着满天的繁星像一朵花慢慢地开放,一年十二月,绿荫乃春夏,深寒乃秋冬,一年一晃乎,可是唯独缺少驯养了我的那一颗。

“少年郎,容易别,一去音书竟断绝。”

千里之遥的巴山楚水。我想去看你,想用红笔标出所有能到达的车次与航班,我想我的心在风里已经向西飘上了几千公里。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是怎样的岁月呢?会不会有哪棵树正在代替我了呢?

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

带着少年维特的烦恼,渐渐地,我假装,将你淡化在我的记忆中,只顾眼前变化的欣喜。你看,曾经你讨厌的歪歪扭扭的小木屋几乎都被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五六层甚至我望不到尽头的高楼;一度你瞧不起的,面朝黄土背朝天还要忍饥耐饿的乡下人,现在都变成了有房有车的城市“包租婆”;还有你极力想要逃离的,这个交通闭塞“养在深闺”,“出不来”也“进不去”的小山村,如今早已摇身一变成了条条大路通罗马的城市一部分……

三十年物换星移,岁月如歌。

当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那昔日记忆中的穷山僻壤,转眼间竟成了凤凰栖息之地。

更没想到的是,蚍蜉撼大树的观念之变,悄然成风、开花结果。

从重男轻女牵猪赶牛也阻止不了的多生超生,到现在优生优育的二胎甚至一胎,生男生女都一样现象,不得不让“树”也长吁短叹,时移世易啊!

天道酬勤,春华秋实。苦逮、砥砺、涅槃,终成蝶变。

只有回首过去,才知道这改天换地,有多不容易。

我的小星星,你曾经一心想要逃离的山坳坳,如今成了百业兴盛的金疙瘩。青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你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毕竟我只是一棵树,我怕我等不到你了。

“流年翻转,瘦了枝桠,愿你归来一如初见少年。”

良木就是一种危险的味道,我闻到了。

就像身边的万年青、常春藤、青松竹,一个个的离我而去,有的腐朽在眼前,有的在电锯声中折断,还有的早已失了气节,消失在不知名的日光中……

被闪电劈开,举火烈焚,萎缩凋零直至装死,等待你。

时间都知道,这是关于我的历险记。

蝉蜕后,眼前的山全绿了,水都清了。

然后,携带一身滚滚风尘的“小星星”你回来了。

褪去了当年的烈性和倔强,变得更加谦卑与坚强。

不骄不躁、不疾不徐,再次扎根在这片你用尽小半生力气去爱去恨的地方,所谓故园,就是我很喜欢你,像风走了八千里,不问归期。

曾经连想都不敢想的“单位人”,不仅你是了,很多童年发小伙伴都跨越了阶层,实现了梦想,成为了衣着体面光鲜的“人上人”。

国家富强、政风清明、生活富裕、环境安宁……这黄金时代,不在我们背后,在我们面前;不在过去,在我们的现在。

“这死掉多年的干树子,古怪,竟又活了转来。”

做木匠的老方,眼睛末梢带着破折号一样的惊叹表情,让人们意识到,肯定是他,大惊小怪,低估了我们作为一棵树的智慧。

在幽长的冬眠中醒来,我希望,换骨脱胎,重新生长。

在这盛世长歌里,与驯养我的“小星星”,同量天地宽,共度日月长。

这是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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