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冬青

今年的初夏，反常的燥热。才到五月中旬，气温已经飙升到了三十多度。母亲开始了今年第一季作物的收获——油菜籽。

那天，妈打电话说：“控油菜籽是个和太阳赌咒的事，太阳越大，菜籽荚越干脆，越好控干净。今天是个大太阳天儿，得赶在变天之前把菜籽控咯……”

我说：“那我帮你……”

“不用不用，你上你的班。”妈试探着说：“下午你要是能抽出点时间，就骑摩托车来把油菜籽运回家。我弄完了给你电话。”

上班是逃避劳动最好的借口，至少有时候我是。

那天，望着门外耀眼的阳光，纵然我坐在屋内，也是汗流浃背。想象着母亲在毒阳下挥汗如雨，心里倍受煎熬，却反复纠结“我在上班我在上班我在上班……”，没有勇气走到母亲身边去。

在煎熬中等待，等着母亲来电话说要我去运油菜籽。

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

下午一点，电话问母亲：“弄完了没？没弄完就不要弄了，太热，回家去歇会儿，下午再去吧！”

“本来想多熬一下，控完就算了的。可是实在太热，没熬完。回家了，喝了一碗冷粥心里才停当些。下午再去，弄完了给你电话。”母亲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在电话这头煎熬。

熬到下午三点钟，我偷跑去运菜籽。

远远就看见母亲在田里忙碌。地中间铺着一块方方正正的彩条布，中间堆着厚厚一层油菜穗。母亲拄着一根竹竿，佝偻着瘦小的身子，踩在油菜穗上，走过来，踩过去，摇摇晃晃，步履蹒跚，还时不时地挥起竹竿使劲弹几下油菜荚……干脆的菜荚在母亲脚下“哔哔”的裂开来，菜籽顺着秸秆缝隙漏落在彩条布上，“沙沙”地应和着母亲脚步，应和着竹竿的敲打。四周清理出来的油菜秸秆，已经堆成了山，比母亲还要高出许多许多。另半块地里，一把把割好晒干的油菜穗，金黄得有些晃眼……

朦胧中忽然觉得，这不是母亲在劳动，这是母亲在舞蹈。彩条布是她的舞台，不，厚重的土地是她的舞台；太阳是她的聚光灯；略显陈旧的衣裤，头上破旧的草帽是她最美的妆扮；竹竿是她真实的道具；蹒跚的步履是她曼妙的舞姿；汗水是她最美的浓妆；菜籽荚炸裂是她华丽的伴奏；乌油油的菜籽是她光彩夺目的作品……

光影里，母亲舞得痴醉，母亲舞得忘我。

恍惚中，母亲从东方发白舞到日暮西山；从花季少女舞成了白发太婆；从腰杆笔挺舞到腰弓背驼；从身手矫健舞到摇晃蹒跚……就在这片厚重的土地上，母亲成为了伟大的舞者，演绎着一曲精彩却沉重的舞蹈。

沉沉乌云下，母亲舞出一曲焦急，灵巧的手脚是她最得意的武器；狂暴的风雨里，母亲舞出一曲坚强，顽强的意志是她最牢靠的盾牌；灼灼的阳光下，母亲舞出一曲勤劳，满脸汗水是她自豪的奖励；匆匆的岁月里，母亲舞出一曲无畏，花白的头发是她最光彩的发型；儿女的泪眼里，母亲舞出一曲坚韧，皱纹密布的脸颊是她最夺目的华章……哦！……

哽咽着喊了一声：“妈……”

草帽难掩华发，回过头来，母亲眼里溢满不屈的坚强，也有难敌岁月的无奈，也有些许的欣慰……

我匆忙抱来金黄的油菜穗，抢过母亲手里的竹竿，把她往树荫下推，她却又拿起了地下的竹筛子……

两个小时后，我扛起一袋沉甸甸的油菜籽，心里暗想往后自己炒菜一定要少放点油，给妈做饭一定要多放点油……

这时候，母亲伸手递过来半瓶水，顺便捡去我身上的秸秆碎屑……

顿时我的眼睛火辣辣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一股脑儿往下流。我埋头赶紧走，匆匆地走出这块油菜地去……

我知道，我是永远也走不出母亲这块厚重的舞台的，就像永远也走不出母亲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