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
一天,一位香港的陈姓摄影家,得知我是武陵源的开发者之一,向我索取一些相关资料。 临别时,突然转过脸给我出一道考题,你是大湘西人,请问,湘西神秘的核心部位在何处?我干脆地回答:“凤凰。”他摇摇头说,我已走遍整个湘西,应是泸溪的浦市。他接着讲了浦市的特色,使我心服口服,并达成共识。同时我又想起另一件事逐问他,你读过沈从文的《边城》吗?他点点。我又问,翠翠的原型在哪里?他答:“凤凰。”我说,如此说来,你对浦市还不完全了解。他马上反问,难道在浦市不成,你有何依据?
于是,我给他讲了一段真实的故事。
1982年,我在文化局从事文学创作。5月中旬某天,省文联作家宋梧刚来到慈利,找到我的领导,说他要去大湘西采风,为期半个月,要我陪同。领导征求我的意见,我一想,神秘的湘西特别是边城,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便欣然接受了任务。
在出发前,宋梧刚讲了他的安排,先到永顺、保靖、龙山,然后去沅陵、辰溪、沪溪、麻阳,最后到边城花垣、凤凰收尾。人生的际遇往往出乎意料,我们在慈利一上火车,竟然遇见了在湘西工作的诗人夏天。他是长沙人,回家探亲后正返程。老朋友久别重逢,自然高兴,他向我们透露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沈从文携夫人张兆和从北京回了老家凤凰。我读中学时就崇拜沈从文,他的《边城》几乎成了我的日常读本,书中的翠翠便是我最喜爱的人物。宋梧刚激动得击掌大叫“天意,天意!”。当即改变行程,决定先拜访沈老。
吃罢午饭,我们一行五人直往目的地。沈从文家住城郊的沱江右岸,是一栋老式的木房,屋周围砌了一道砖石院墙,座落在一片古老的树林里。阳光初染,河雾刚褪,林中山花野草散发着清香,大树上的鸟巢里,鸟儿似懂人意,唱着优美的迎客歌。山青水秀,鸟语花香,好一处风水宝地。
我们按照主人门上文字的提示,敲开门后,接见我们的是画家黄永玉,他头戴一顶灰色的工人帽,口里叼一根大烟斗,烟斗上正袅袅冒着青烟。他问明情况后,向我们约法三章说,“见沈老可以,但他老人家年岁已高,谈话不要超过一个小时,否则我就要下逐客令哦。”他说这话,态度异常和蔼,面带微笑。
黄永玉将我们一行引荐给沈老。初夏的沱江,空气格外新鲜。沈老坐在禾场上喝茶,满头稀疏的白发,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圆圆的脸上布满了和善可亲的笑容,毫无大作家的架子。听说我们是同行,便热情地和我们交谈起来,当得知宋梧刚曾在湘西工作时,两人竟忘情地谈起湘西的人和事。沈老谈《边城》的创作情况时极为投入。他声音轻柔,大概怕我们听不清,总是把头偏向宋梧刚面前。他一字一顿地说:小说中的主要人物“翠翠”确有原型,认识翠翠也是缘分。
沈老呷了一口茶,用他的小手绢揩揩额头的汗,继续说道。
那是民国六年,大约七月份,他刚入伍不久。那天,他们乘船来到沪溪浦市古镇,决定当晚宿船上。沈从文想进城逛逛,就借口船上住不下向班长建议借民房住宿几晚,但未获批准。他们从当地船上借了些稻草,在河堤柳丛下露宿了五个夜晚。一天,他和战友赵开明去了城南的一条小街,走着走着,一家名叫“富开兴”的绒线店铺吸住了他俩的眼球。店中,有位长相娇美的女孩。这个女孩叫翠翠,十六七岁的年纪。赵开明对翠翠一见钟情,附在沈从文耳边轻声说:“这女孩简直像一朵花儿般可爱。”为了与翠翠套近乎,赵开明向沈从文借了两块铜板,找翠翠买了几根系草鞋的带子和棉绒。后来几天时间内,他和沈从文到翠翠的店里去了三次。赵开明动了真情,向沈从文发誓:“若是哪一天我做了军官,一定娶翠翠为妻。”
讲到这里,沈老见我们在笔记本上写个不停,做了一个手势说,你们不要记录,我只是随便聊聊。
沈老说,他正式写作是进入北京之后的民国十三年,动笔写《边城》是民国二十二年金秋。他与张兆和结婚之后,住在北京西城达子营的一栋寓所里,新婚给他带来了无限激情,在那个时期,他开始酝酿写中篇小说《边城》。由于写的全是自己经历的过往,特别是翠翠,写起来如乘春风。刚写完第二部,忽然接到一封告急的家书。母亲病危。沈从文是有名的孝子,因外出闯荡多年未在母亲身边尽孝心中本就极是愧疚,马上决定南下返家,次日便乘火车到了常德。
常德是他熟悉的地方。但一别十八年,也已与以前截然不同,有进步的气氛,也有新生活的气息。因要等船,沈从文只好在城南一家旅馆住下,第二天去码头打听船情时,遇上一个与翠翠极为相似的女孩。经问,这女孩的名字末也带有一个翠字,叫王春翠,是船老板的女儿,也是浦市人。心中暗惊:浦市出美女。
他乘了这条船溯沅水而上,在沅水整整行了七天,才到达泸溪浦市。
沈从文在泸溪等船时,来到当年的那条街上,他想顺便到绒线铺看下当年的翠翠。来到店前,正疑惑间,恰好有人进店买货,沈从文就随着那人进入店内,一个酷像翠翠的女孩向他们打招呼,这不就是翠翠么!沈从文差点叫出声来。女孩给那个顾客发了货,问沈从文,“您想买点什么?”沈从文本不买东西,见女孩一脸真诚,只好说买几两棉绒。女孩很客气地给他搬来椅子请坐,当女孩伸手去取货时,柜旁边火盆上的茶壶发出水沸呲呲的声音。房内传来一个男人有气无力的声音:“小翠,壶内水开了,你怎么没听到。”莫不是赵开明?刚好男人走了出来,沈从文一眼便认了出来。原来赵开明入赘了黄家。但与翠翠结婚后并不珍惜幸福家庭,整天赌博吸毒负债累累,导致后来家中一贫如洗,身体也瘦如干柴,刚至中年便成了个枯老头。可怜翠翠不堪重负,几年前就因害病无钱医治去世。现在,赵开明与女儿小翠相依为命。沈从文望着赵开明那副狼狈相,怜他又恨他,将身上本来不多的盘缠钱给了他一些,劝他戒赌戒烟。望着发辫扎着一绺白绒的小翠,心中一阵阵心疼,叹了两声长气。
略停一会,沈老岔开话题,望了我们一眼问:“你们去过浦市吗?”我们同时摇头。他自豪地告诉我们,那可是一个好地方!如果说湘西是个聚宝箱,浦市就是宝中之王,也是个产“翠翠”的地方。他笑了,笑得很坦荡。
沈老很健谈,全然忘了只谈一个小时的约限。我们起身告别时,黄永玉画家指着手表对我们说,你们已超时两个半小时了。我们与沈老依依握别。
香港来的摄影家听完故事,很兴奋。说,明天我就重赴浦市,我也要寻找翠翠的足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