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锐
后来想想,那天的事确实出人意料!
起先,四个男孩是想去钓鱼。但找来找去,只找到一根钓竿。真没意思!一根钓竿肯定钓不来太多的鱼。于是他们决定去学校打球。
本来担心遇见老师。可到校门口一看:里面空荡荡的,除了操场和花坛里疯长的野草、篮球场上刺目跳跃的阳光和那几棵大樟树上不停欢叫的鸟雀外,就什么也没有了。他们立刻像一群小野猪一样欢呼起来。
“嘭嘭嘭——嘭嘭嘭——”那个掉皮、褪色的篮球像稀世珍宝一样,被他们玩命地抢来夺去。他们的欢叫声把那些欢叫的鸟雀全赶走了。
汗水滴落在地上,洒溅到篮球上,似乎“滋”地冒起一缕烟,就消失不见了。是啊,太阳已经不知不觉地爬上了头顶。球场上蒸腾起一股股滚烫的热浪。
“去歇会吧!热死啦!”他最先开口说道。
于是四个男孩扔掉刚刚争抢的“珍宝”,不约而同地跑到旁边的水龙头边,侧起头,满满地灌了一肚子水,又美美地淋了一下头,然后便一起坐在校门口的那两条长凳子上,一边闲聊着,一边享受着四周吹送过来的习习凉风,纳起凉来。
校门口的斜对面是镇政府。中间一条扁担似的街道,把整个小镇颤悠悠地挑了起来。由于天太热,学校又放假,街上的好多店子都没开门,只有卖冷饮的冰柜、卖猪肉的肉摊,充满诱惑地站在那儿。
“好想吃冰激凌啊!哪怕是冰棍也成……”这次抒发感慨的是另一个男孩。他的话也是大家的心声。可惜,四个人身上都没有钱。
就在这时,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一条毛发脱落的大黄狗吐着舌头、吊着涎水跑了过来。
“喂,你们快看……”这次是他先开口。
话音未落,就看见这条大黄狗蹿到对面的猪肉摊前,觑个空,趁卖猪肉的人没注意,跳着从肉板上扯下一坨肉来,叼着转身就跑。
这狗走了几米远,卖猪肉的才发现,怒叫着,提着杀猪刀追上来。狗跑得飞快,转眼便跳下前面的河堤逃走了。气得卖猪肉的站在河堤上大骂不止。
回到肉摊前,卖猪肉的仍然骂个不停。那四个孩子都笑开了,一个个笑得从长凳上摔了下来。
“喂,你们四个小鬼笑什么?再笑,老子对你不客气……”卖猪肉的凶巴巴地说着,又凶巴巴地把杀猪刀插在肉板上。
四个小鬼不敢笑了,互相看了两眼,转身又一起进了学校。走到篮球架那里的时候,他们再次一起大笑起来,也不管地上被灼烈的阳光烤得滚烫,都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拍地,一边大笑……
他们笑够了走出来,只见对面的肉摊空荡荡的,只有肉板搁在架子上,那个卖猪肉的人早已经走了。
“哈哈哈……”他们再次大笑起来,直笑得脸上的肌肉酸痛了才停下来。
接下来,有这么几分钟,他们不知道做什么好,都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而他,眯着眼向头顶的天空望去。蔚蓝澄澈的天空宛若一块巨大无比的蓝色水晶,又似一汪湛蓝无垠的湖水。似乎,用竹竿轻轻一捅,这湛蓝的湖水就会像瀑布一样,哗啦啦地倾泻下来。
望着望着,他陷入到一种美梦般的痴迷之中,直到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才唤醒了他。是一群麻雀!它们欢叫着从他身后的学校方向飞过来,向镇政府那边飞去。
他的目光只跟了它们半秒钟便跟不下去了,因为对面楼房玻璃窗反射过来的阳光刺得他无法睁开眼睛……
“砰!”一声闷响!当他再次睁开眼睛,就看见那群麻雀齐刷刷从玻璃窗上掉下来,落在了下面的水泥地面上。
“哇,快看,那边撞死了好多麻雀……”他的三个同伴虽然比他晚看见,却后发先至,先跑了过去。
他走过去的时候,那些麻雀已经一动不动了,褐色的羽毛破败零乱;它们紧紧地挤在一起,就好像它们很冷很冷一样;它们有的睁着眼,有的闭着眼;有的张着嘴,有的闭着嘴……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不,是胃,突然猛地抽搐了一下!
“哈哈,今天运气真好!竟然捡到了这么多的死麻雀……喂,咱们分了吧?”
“分了?”
“当然啊!你们不知道吗,这些麻雀炒了可好吃了……”
“哇!那咱们马上分……”
他的同伴们兴奋地瓜分着“战利品”。
你一只,我一只,他一只……真出人意料:不多不少,这些麻雀刚好二十八只,一个人七只。
他站在一旁,一阵发呆。
“喂,这是你的。”他的同伴用一张旧报纸把七只麻雀包起来,塞给他。
这一切真像……一个梦,但老是往鼻孔里钻的血腥味却提醒他这不是梦。隔着薄薄的旧报纸,他的手指似乎直接触摸到了它们肉肉的身体。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让他的手和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喂,你们的麻雀卖不卖?”那个头大脖子粗、脸上冒油光的饭馆老板突然趿拉着拖鞋跑过来,竖着一根油汪汪的手指头,冲他们喊,“要卖的话卖给我,一块钱一只!”
几个孩子都怔了一下。
“喂,一块钱一只,你们卖不卖啊?”饭馆老板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喊。
“卖、卖!”
一个孩子刚要将手里的麻雀递过去,就被另一个孩子拉住了。
“喂,老板,一块钱一只太少了,至少得两块……”他和饭馆老板讨价还价起来。
最后,麻雀的价格为一块五一只。
三个男孩手里的麻雀马上到了饭馆老板手里。而他们手里也各自多了几张小额的钞票。只有他站在一旁没动。
“喂,把你的麻雀也卖给我?”饭馆老板对他说道。
他摇摇头。
“怎么,嫌少了?”
“不,我的麻雀不卖!”
他几乎是带着怒气喊了一句,便捧着那七只麻雀,沿着这条扁担似的街道,径直往镇子外面走去了。
那三个男孩已经各自买了一支冰激凌,正要吃,见状急忙追上去。
“喂,你干什么去?”
他不理他们,快步跑起来。
“哼,他肯定是想自己炒着吃……”
“不,我想他肯定是想卖给其他人……”
“哼,那不用管他了……”
他们的话飘进他的耳朵里,他跑得更快了。
三个男孩一边吃着冰激凌,一边看着他飞跑的身影。看不见了,他们还在看。不知怎么,他们嘴里的冰激凌一下子都变得不好吃了。
“我们,我们还是去看看吧?”
于是,三个男孩一边吃着手里的冰激凌,一边往镇子外面走。其中一个男孩本想再去买一支冰激凌,给那个跑出镇子的伙伴带去,但看见另两个同伴都没这个意思,便放弃了。
三人越走越快。出了镇子,就看见他们那个跑出镇子的伙伴捧着那些麻雀,正一步步爬上公路左边的山坡。
“咦,他没回家去?他这是干什么去啊?”
三个男孩跟着爬上山坡。坡很陡,很不好走,但对他们不算什么;可今天太热了,不一会儿,他们便浑身冒汗了。走到半山腰,他们看见他跪在地上,用树枝在那块荒废的坡地中间挖了个坑,将那七只麻雀都埋了进去……
“喂,你这是干什么啊?”三个男孩呆了呆,都叫起来,“埋了多可惜啊,不卖钱也可以自己炒着吃……”
“不为什么,我就是想埋了它们。”此时,他看上去与他的三个同伴有些不一样,黝黑的脸庞在太阳下发亮发光,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更是闪动着一种不一样的光,“……我读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我跟我爸来这里摘苞谷,就把一只死鸟儿埋在了这里。我爸说,鸟儿死了就要埋在土里面,不然它们的魂儿就永远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三个男孩一齐怔住了,都低下了头。
“其实……其实我想我爸我妈了……”
“我也是。他们到外面打工,都已经好久好久没回来了……”
“哇……”
也不知是谁先哭了,这一声像蒸汽阀门喷出来的第一股气,随后四个孩子的哭声便一齐呜呜地喷涌出来。
“爸爸,我想你……”
“妈妈,我好想你……”
“爸爸妈妈,我想你们……”
“呜呜,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
四个孩子边哭边喊,边喊边哭。哭声、喊声震得大山都颤悠起来。一群正从空中飞过的麻雀受到这突如其来、出人意料的惊吓,顿时像溃兵似的,急匆匆地、没命似的往前面的树林逃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