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中正
回望童年时,我发现,时光深处的蝉声是那样缠绵。
老屋门前的苦楝树,一次次记录着蝉的过往。苦楝树老大、老高,在暮春开过很多花后,枝枝桠桠上全是夏天。
夏天的枝上,歇着一只肥大的蝉。那蝉是从别的树上飞过来的,是从别的村庄飞过来的。它认定苦楝树,认定苦楝树枝。
我知道,蝉是夏天的一种响虫。每隔一段时间,它就会发声。吱——吱——,它的叫声有时尖锐,有时舒缓。吱——吱——,它的叫声,像骤雨,又像细雨。
有人把蝉声比作蝉歌,这样的比法非常贴切。蝉声原本就是一种贴近大地的歌声,原本就是一种贴近伍家屋场的歌声。蝉一发声,流动的一阵阵风里有蝉声;一眼望不透的玉米地里有蝉声;高高低低开着荷花的池塘上有蝉声。因为蝉声,伍家屋场的夏天不再安静;因为蝉声,夏季大把的日子又被一段段拉长、再拉长。
每一个早晨,我都在蝉声里醒来。每一个午后,我都在蝉声里走动。
听着蝉声走,踩着蝉声走,我与声短声长的蝉声息息相关。
我经常一个人坐在苦楝树下听蝉,在蝉声里渐渐入眠。
我在时光里慢慢长大。
回望少年时,我发现,时光深处的蝉声是那样辽远。
树是蝉的家,树枝也是蝉的家。苦楝树的树枝比我童年看见的树枝少了,树枝的少没有妨碍蝉的到来。蝉来了,只是,蝉歇的树枝不再是过往的树枝。
少年时,跟追逐梦想一样追逐蝉,追逐蝉声。看蝉如何发声,看蝉如何歇在枝上,除了看门前苦楝树上的蝉之外,我还去别的地方看。我一直沿着夏天的路线走,走向蝉,走向更远的秋天。就那样,我记住了蝉,也记住了蝉声。
蝉声是有重量的。它一次次重重地撞击过我家的老屋;一次次重重地撞击过我一眼无法看透的竹林;一次次撞击过远处山坡上我种植的芝麻和黄豆……大凡蝉声能撞击到的东西,它都要撞击。
到黄昏,蝉声没了。
我一直观察过,蝉老死在秋天。到秋天,蝉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没了。随之,蝉声没了,蝉把要带走的一切都带走了,伍家屋场出奇地安静。我才知道,秋已经很深了。
那些蝉声彻底消失在我童年和少年的时光里。我在蝉声里挑井水、抓鱼、拾稻穗;我在蝉声里摘梨、打枣、吃瓜;我在蝉声里假装午睡;我在蝉声里写暑假作业;我在蝉声里追赶稻田里蹦跳来蹦跳去的青蛙……所有这一切,都与蝉声有关。
多年后,那棵老气横秋的苦楝树不再。那些歇在苦楝树上肥大的蝉不再。现在,我所在的伍家屋场,自然环境发生了很大改变,很多大树不再。
一到夏天,很多人感觉夏天很热,纷纷坐在调着冷气的空调房里吹着冷气,我也不例外。
我以为,在这样的夏天里,蝉不会再来了,蝉声也没有了。所幸的是,当我在新屋门前的那条小路上走走停停时,我发现,在新屋后的那棵桑树上,在浓密的桑叶间,吱——吱——,一只蝉开始了夏天的歌唱。
蝉声没有消失,再来的夏天里,它成为极有韵味的诗歌;它成为伍家屋场极为经典的绝唱。
我一直在想,有蝉的夏天,有蝉声的夏天,才是真正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