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粮食是农民的命根子,庄稼是农民的希望。农民、农业、农村是中国人一生绕不开的话题。只有农业强大了,农民的饭碗有了,农村才更有活力与希望。让饭碗牢牢地端在自己手上,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作者写了三个小故事,发人深省,告诫人类,庄稼不是用来看的,而是要用命去拼的。
□谷俊德(白族)
包谷活不成
牛嫂喂完猪食,趁大风还没有来,就拿着刀和棍棒去庄稼地。“包谷怕风!大风一来,包谷倒伏,我三个孩子的学费就会泡汤。”牛嫂加快了脚步。
牛嫂是白族村寨做庄稼的一把好手,她熟稔地伺候包谷,一个上午,三亩包谷杆被加固了。牛嫂的包谷都挂了须,正在鼓米,看来又是一个丰收季节。夜晚,当大风刮得正猛时,牛嫂拿着手电筒跑到地头查看,因为提前做了防护,牛嫂的包谷没有损失,而附近的包谷杆倒伏得厉害。牛嫂回家美美地睡了一晚,睡前还哼起了桑植民歌。
第二天,牛嫂再次来到包谷地头,她绝望了。三亩包谷杆,躲过了大风,却没有躲过人祸,被别人全砍了。牛嫂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道:“是哪个缺德鬼干的恶事啊?毁青苗?老子要告状!”
毁青苗是当地恶俗。就是指失德者为发泄自己的私欲,故意毁坏庄稼的行为。当天下午,村干部来到包谷地,拍了照。问牛嫂,牛嫂说,要刹灭这股歪风,赔我的损失。若不赔,我到乡政府告状!
村干部很快查出了凶手。是包工头黄大。这家伙承包了山里的田,准备栽秧种水稻,却因为缺水,地头空闲。牛嫂见机,偷偷种上了包谷。牛嫂的包谷苗,长得美,为祈盼丰收,她薅包谷草时,还喊上了村里的锣鼓师傅,一路敲锣打鼓唱歌跳舞,一路请薅草手比赛助兴,好热闹!
村里调解,牛嫂与黄大一见面就吵架。吵着吵着,双方动起了手。事情闹大了。派出所也出动了。所长说,这是农事纠纷,应该找乡政府。但你们打架属于治安案件。都要接受处罚。
一听要到派出所交罚款,牛嫂喷出火来,直接较真:“老子种点包谷,没受益,还要倒赔钱?你们良心何在?”
黄大狼狈地捂着脸上的抓痕,不满地说;“我为村里多种水稻,自己掏钱建设稻田,没赚到钱,现在还要倒赔钱,这是造孽!”
牛嫂回到家里。刚参加高考的女儿,在桌上摆两个矿泉水瓶子,一瓶装了包谷,一瓶是矿泉水。女儿说:“娘,自古庄稼是贱命,一斤包谷籽还不如一斤水儿值钱?”
牛嫂说:“我是一个农民,靠庄稼吃饭,可我的包谷惹了谁?为什么包谷就活不成?”
女儿若有所思,忽然想起高考作文题,她脱口而出:“娘!我想起了艾青的诗,假如我是一只鸟,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可母女俩面对家中三亩包谷悲惨的命运,哪有兴致唱歌?
黄昏,当太阳的余晖埋进大山,牛嫂母女俩背着晒褪色的包谷杆,消失在炊烟升腾的白族村庄。她们还会枕着种庄稼的梦,述说着农民种粮食的故事?
呸!为何作践粮食?我是一粒包谷,我熟了!牛嫂的包谷渣在夜间牛栏边说话了。老牛吃着吃着,流出了热热的泪水。
水稻穷折腾
在白族,水稻是白花花的粮食。可种植这碗粮食,农民付出了多少艰辛?
上周采访,我到镇上吃饭。我问同行的老龚,盖面肉你吃过没有?她是醪糟制作技艺的市级传承人,用粮食制作醪糟手艺绝。“盖面肉?只听说过!”她说,“喊厨师弄。”
我们吃到了大名鼎鼎的“盖面肉”。巴掌长,寸把厚,斤把重,色道美!我给同志们说起了盖面肉的来头。原来盖面肉是敬奉给栽秧手的最高奖品。只有最厉害的秧官才有资格品尝。
老龚却看不上盖面肉,他说,盖面肉又厚又肥,一次吃不下,太浪费了。用盖面肉敷衍种粮食的秧手,秧手吃了闹肚子,还不影响下午的栽秧比赛?她说,种粮食,喜欢穷折腾!我听了大吃一惊。他的论述颠覆了我对种水稻的认知。
我们白族种水稻,那的确是一个折腾啊。育种,像怀揣着自己的娃一样,不敢怠慢,怕手一松,娃就摔成两瓣。栽秧,像好斗的牯牛,上阵就捋袖擂拳,比谁手艺精,还要甩泥巴“糊仓”,人人糊成一个个泥雕塑。收割,踩打谷机,全身都发抖,腿儿暴露出的青筋,像蚯蚓!打拢,还要把谷粒高高地抛向天空,下谷雨,说是扬尘!进仓,在高高的谷堆上,打上石灰印,说是防小偷。送公粮,用船装,一条条木船,一路溜过,队长还要大家一起唱歌。那阵势,那气派,过瘾!人类生产粮食的豪放与洒脱,捂紧了农夫折腾的伤疤。你看那山区的稻田,一个“小”字概括。拳头大,湾溜溜,横七竖八,拖牛耕田,栽秧割谷,人牛皆累,就是累不怕。半夜起床,打火把夜插秧,挑谷入仓,骨头酸。农民喜欢消磨粮食的躯壳,她们用水稻做各种各样的食物,让世界知晓了炊烟的温暖。
水稻厚道, 常言说“米酒的爹,大碗饭的妈,醪糟汤丸是一家。”可人类是一个忘恩负义的怪物,吃到碗里,望到锅里;嫌人穷,怕你富,恨人有,笑人无,一幅活生生的无赖嘴脸。你看,一丘好田,却修了房。一粒好种,却偷换了品牌,插到田里,就是长不出谷穗!还有些专家,像幽灵,到处忽悠,拿两颗秧苗,教你分辨,谁是秧苗,谁是稗子?这不是吃饱了撑的?秧苗与稗子,都是双胞胎,你让一群双手不沾泥双腿不下田的书生,给水稻除草,他能做什么?
既然人类嫌弃水稻的穷酸相,聪明的水稻也亮出对策,对!搬家——上山去!水稻上山有了足够的理由。
我的表弟,是一个包工头。听说种水稻要上山,兴奋得一夜没有睡着。水稻种在低洼处,有水的滋养,水稻能容光焕发地活着。尽管产量不高,却有农夫陪伴,还有打糍粑的诱惑。水稻能大面积种植,场所搬到山上,做成梯田,面积扩大不说,产量还能提高,最惹人的是能做成景点,让城里人来村里旅游,水稻丰收,效益成倍提升,双赢的好事!
我的表弟很顺利拿到了项目。他在乡政府后山,开发出层层梯田。那些梯田,好漂亮,堤牢土厚,还建起游道。表弟的梯田在太阳下红光满面,只等待春天的一声雷响,大雨滂沱,等栽上了绿油油的禾秧,梯田出成果,表弟就能拿到工程款。可表弟始料未及,第二个春天,下了一场大雨,田间顷刻灌满了水,可等几天,水跑了。刚做好的新田,留不住希望,水儿被阳光暴晒,没了踪影。表弟的发财梦破灭了。
表弟种水稻患了病,他忘记了水稻的秉性。但表弟不怕折腾,架水管把地下水引往梯田里,依旧灌溉不了干枯的农田。
“我的水稻啊,我的梯田啊,谁知晓我的苦难!”表弟哭泣。
“我的父母官啊,我的农夫兄弟啊,谁叫你们太聪明?”水稻哭泣。
黄豆忙逃命
黄豆在白族村寨里成家多年了。黄豆家族家发人兴。
黄豆用途多,贡献大。红白喜事,黄豆上桌,吃相虽粗鲁,却给村庄带来吉祥幸福。豆腐块,白又白,吃到心里好爽快。“刀砍没有缝,枪打没有洞。棒打四处蹦,没牙能咬动。”谜底是豆腐。民谣“刀子嘴,豆腐心”说的是豆腐的善良。黄豆磨粉,与新鲜菜叶一起下锅,这道菜叫“合渣”,是白族待客的美味佳肴。黄豆做成的“启炸”,又软又糯,吃进肚,有神仙快活。在饮食界,黄豆地位高,作用大,名声高。寨里连夸奖人都用黄豆:“好一个怪蛋蛋——像个黄豆瓣,眼睛鼓起就是一个王八眼——乖伤了!”夸得连黄豆自己都有些飘:“哼,老子是黄豆子大爷,成熟的很!”
黄豆飘飘然,觉得自己很成熟。其实,成熟并不是事情,而是黄豆看不懂背后的人性。黄豆很快来了祸殃。她遭人嫉恨了。
第一次,黄豆被打得遍体鳞伤。脱粒时,农夫嫌它皮实毛厚,难剥籽,就一阵敲打。用木棍擂,黄豆的肚皮都炸裂。
第二次,黄豆被煮的烂了心肝。做豆浆,农夫嫌它肤白貌美,难驯服,就一阵猛火煮。出锅用稻草晒,满屋臭烘烘。
第三次,黄豆被碾得五马分尸。做油果,伙夫嫌它嘴巴硬,爱吵闹,就一勺一勺碎身骨,可怜的黄豆在油锅中翻滚。
黄豆刚正不阿,宁死不屈,守护家园。然而,黄豆又被贼人惦记。
黄豆个头小,老实巴交,躲在果皮里,像一个懒虫。就因为老实,与世无争,得罪了贼汉。贼汉靠资本运作。很快,黄豆就被清算,开始逃命了。黄豆在寨上活得下去?她没有了消费市场。他的生长环境再次被缩小到房前屋后。她,黄豆,一株老庄稼,再次被无情地赶出了家门。
黄豆逃进深山,躲在悬崖边的一块空地上。农夫在黄豆苗刚刚出土时,在其上面覆盖一层带刺的树枝。靠树枝藏身。到了秋天,成熟的黄豆却遭到野猪的蹂躏。农夫收获了一碗黄豆种子。
没几天,农夫驱赶野猪,被村主任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给出的理由是,不配合村里大豆场营销,偷种黄豆,伤害野生动物。
农夫苦笑,我种黄豆伤害了谁?难道贼汉要将黄豆斩尽杀绝?
贼汉一肚子坏水。他对管事者说:“我就要灭黄豆的根,黄豆不高产,还能留种——这是祸及子孙!”他怂恿管事者说:“所有村庄,就用圆大豆,它从国外来,出油高,产量大,吃起来多舒爽!”农夫终于知道,这个外来的“圆大豆”,就是转基因大豆。但农夫不知道,转基因大豆,为什么要欺负村里的黄豆?为什么不让黄豆在村里守家?
黄豆和农夫当了逃兵的第三年,村里的大豆场突然停办。许多农夫知道了真相。大豆场不给村里提供种子,所有的大豆种统一配发。原来,转基因大豆不是优秀种子!农夫们吃的大豆制品,是外来的杂种!
农夫又回到了村庄。把他珍藏的黄豆种,分给村民。村里的黄豆再次生根发芽。小孩唱起了民歌:“哈哈哈!真好笑,外国货,不当家;转基因,坏种芽,是个睁眼瞎!小黄豆,当爹又当妈,怀中抱娃娃!”
黄豆回家了!这个小英雄,不惧世俗的眼光,做刚强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