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艺璇

读马伯庸《长安的荔枝》的时候，茶几上正好放置着爱人网购的水果“妃子笑”，发达的现代物流，先进的冷链技术，使距离对荔枝的影响变得微乎其微。只是每当我听到“妃子笑”这三个字的时候，总会产生一些复杂的情绪，比如同情、憎恨，还有悲哀。

《长安的荔枝》是马伯庸历史短小说“见微”系列的代表作，他将目光和笔触停留在安史之乱前夕，以全新的视角讲述了一件淹没在历史尘烟中微不足道的小事——荔枝转运。杜牧在《过华清宫绝句》里写了“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到底有没有人知道呢？春宵苦短的唐玄宗不知，集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杨贵妃不知。可是，上林署监事、荔枝使李善德知道，石门山下种荔枝的峒女阿僮知道，转运途中快马加鞭的骑手们知道，他们拼尽全力，甚至赔上身家性命，不过是为了满足长安城内贵妃娘娘心血来潮的口腹之欲。

为了舒缓紧张的故事情节，马伯庸有意识地通过语言来调解和把控故事的节奏，因此时有轻松诙谐之语。因折柳习俗致使灞桥周边的柳条“早早被薅秃了”，于是他说“后来之客，无枝可折，只好三枚铜钱一枝从当地孩童手里买。一番铜臭交易之后，心中那点‘昔我往矣’的淡淡离愁，也便没了踪影，倒省了很多苦情文字”。后来当李善德到了岭南，他又想起了灞桥的柳条，于是写道：“随处可见树灌藤萝，这些浓郁的绿植层层叠叠，填塞几乎每一处角落，生机勃然如浪潮扑击。灞桥柳若生在此地，必无薅秃之虞”，着实让人忍俊不禁。

当然，《长安的荔枝》一书中语言的精妙之处，更在于马伯庸对人性、权利和规则的熟络了解，随处可见的神来之笔，便是最好的佐证：“就算失败，我也想知道，自己倒在距离终点多远的地方”“千古艰难唯做事，一事功成万头秃”“流程那种东西，是弱者才要遵循的规矩”“做官之道，其实就三句话：和光同尘，雨露均沾，花花轿子众人抬”。仔细品读便不难发现，每一句话都是对现实的深刻总结，每一句话都透露着底层人的无奈与辛酸。

《长安的荔枝》虽然仅仅十余万字，但在故事情节的起承转合上，在典型人物的形象塑造上，都显得十分妥帖自然。就故事性而言，情节完整、逻辑严谨，人物冲突和悬念设置都在不停地推动着荔枝转运事件的发展。从形象塑造方面而言，主人公李善德从被迫接到任务时的唯唯诺诺，到中途私欲逐渐显现，再到最后坚守初心、仗义执言，可以说，他的性格转变是随着荔枝转运过程中的所见所闻，一步一步完成的，人物形象合理且丰满。对于林邑奴的刻画更是深入人心，他虽是赵辛民安排在李善德跟前的耳目，但同时也受了李善德的杯酒之恩，因此在得知赵辛民追杀李善德后，他不顾生死以示警，最终舍生取义。从他佝偻半生的脊背上，泪眼婆娑的读者看到了耀眼夺目的忠义之光。

在该书的文后说明部分，马伯庸提到写作《长安的荔枝》一书的缘起，只不过是看到了一个叫周德文的人的经历。换言之，作者在写作之初便明确了以小见大，以底层入笔写国运国势的思路。在这个故事中，上林署的小吏李善德成了我们窥探帝国的眼睛，荔枝转运从来都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以此展现在读者眼前的，却是一个王朝伤痕累累的病症——勾心斗角的政治博弈、沉重繁多的苛捐杂税、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拜高踩低的人情冷暖等，就像密密麻麻的虱子，爬满了大唐华丽雍容的外衣。可以说，荔枝转运既是一个基层小人物价值重塑的过程，更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王朝走向没落的缩影。

《长安的荔枝》之所以畅销，应归因于题材的“出其不意”，谁能想到，“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短短十四个字，竟然在马伯庸的笔下，演化成了一场古代历史上最为惊心动魄，也最让人唏嘘感慨的转运事件和政治博弈。而那些滴着血的荔枝，也终究腐烂在了公元755年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