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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丝绳(小小说) 2025年06月22日  来源:张家界日报

□魏咏柏

槐树开花的时候,满树白花花的,像落了一场雪。春桃蹲在蓝靛缸跟前,胳膊肘支在膝盖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缸里的麻绳。那麻绳在蓝汪汪的染水里泡了整整一夜,颜色变得比深山里的老潭水还深。

二牛躲在老磨坊的木柱子后头,大气都不敢出。春桃身上那件蓝布衫,蓝得让他想起山里头刚冒头的雾气,轻飘飘、柔乎乎的。只见春桃踮着脚尖,把染好的麻绳往槐树枝上搭。麻绳上的水珠滴在地上,铜钱坠子碰在一起,叮叮当当响。这声响惊着了水边的白鹭,扑棱棱地飞起来,掠过青石阶,眨眼就没影了。

“杵在那儿当石磙啊!”春桃爹的烟锅子在门框上磕得山响,火星子溅得到处都是,“吴家明儿来下聘,你娘留下的银项圈,该拾掇拾掇了!”

春桃没应声,只是又往手腕上的青丝绳绕了个结。这是她们土家姑娘的老法子,有啥事儿,就在绳上打个结。她想起去年赶秋节,二牛背着她过涨水的溪涧,她光脚踩在二牛后腰上,那股热乎劲儿,到现在还在心里头烧着呢。

“听说吴老三咳血了?”春桃冷不丁说了一句。

春桃爹手里的烟杆一下子就灭了,他骂骂咧咧地弯腰去捡滚到一边的木盆,蓝靛水泼在黄土墙上,像画了个说不出名堂的图案。春桃望着河对岸崖壁上的悬棺,耳边好像又听见了梯玛巫师吹的牛角号。那年她娘下葬,棺材上就缠着这样的蓝麻绳。

半夜二更天,梆子声“当当”地响,把河面上的月亮都敲碎了。春桃悄悄摸到后窗,顺着土茯苓藤往下爬。身上的嫁衣硬邦邦的,百鸟朝凤的花纹硌得胸口生疼,银冠的穗子扫过脖子,凉得像冰。老水车在磨坊后头“吱呀吱呀”地转,声音听着像人在哭。二牛怀里揣着龙凤饼,饼都长了霉斑,可还包着赶秋节那天的红纸。

“矿上管事的说,乌龙煤矿的煤堆得比巴茅山还高。”二牛说话的时候,喉结上下直动,像有只困在笼子里的鸟儿。他摸出个桃木簪子,手指节上结着痂——这是他在祠堂梁上偷偷学了三天,才刻出来的并蒂莲。

春桃解开头发,乌溜溜的长发像瀑布一样垂下来。她用蓝丝绳缠住二牛的手腕,远处传来梯玛招魂的铜铃声。她把额头贴在二牛胸口,轻声说:“记不记得我娘坟头的还魂草?等它开花……”

没几天,吴家迎亲的唢呐就吹起来了,吹的是《哭嫁调》。春桃攥着剪刀坐在织机前,梭筒里还剩半幅没织完的西兰卡普。喜娘尖叫着冲过来,抢走她那染血的银冠。春桃头发上那抹蓝,和窗外落下来的槐花混在一起,白不白,蓝不蓝的。

在矿洞里干活的二牛,日子过得昏天黑地。腊月里的一天,塌方来得突然,煤渣子“哗哗”往下掉。二牛听见自己右腿“咔嚓”一声,跟掰断干树枝似的。等工头举着马灯扒开煤堆,他左手被钢钎穿了个透,右腿歪歪扭扭地卡在岩缝里。

“接骨钱抵半年工钱。”郎中往他嘴里塞了一把苦艾草,生锈的锯子在油灯下泛着冷光。二牛咬碎草茎的时候,腕上的蓝绳忽地冒起火星——那是春桃用辰砂混着蓝靛草染的,这会儿烧穿了渗血的绷带。

骡车在官道上颠啊颠的,二牛摸着空荡荡的裤管,眼神直愣愣的。断掌处缠着从死人身上扯下来的布,右腿膝盖以下早没了,听说被野狗叼走了。路过永顺老司城,他摸出桃木簪子,发现并蒂莲的纹路里卡着煤渣,就像春桃当年掉在溪边的蓝靛草籽。

冷水渡口结了冰,春桃坐在床上,一遍又一遍数着手腕上的青丝绳,一共十八个结。土家人说,每个满月结能留住一缕游魂。对岸吴老三的坟前,纸灰被风卷得乱飞,听说那痨病鬼临死前,还哆嗦着写了“放妻书”。

一晃十八年过去了,货郎的拨浪鼓又响起来了。二牛拄着黄杨木拐杖,空裤管用五彩带子扎着,背篓里总放着从慈姑城捎来的玻璃镜子。

霜降那天,春桃在渡口碰见了二牛。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都没说话。

还是春桃先开了口:“吴家祠堂换了梁柱。”她把几枚铜钱放进二牛粗糙的手掌里。手腕上的青丝绳“啪”地断了,掉进澧水,惊起一片蓝汪汪的水花。二牛在暮色里摸出半块发霉的龙凤饼,红纸上“永结”两个字,早被脓血染得发黑。

老巫师在碑前烧完最后一把纸钱,崖壁上的悬棺正对着澧水拐弯的地方。碑上缠着白麻绳,远处货郎的拨浪鼓声慢慢消失在雾里。春桃的银簪插在供桌上,也不知啥时候,簪子尾部长出了嫩绿的芽——正是当年二牛从她娘坟头挖来的还魂草。

更夫敲着梆子走过晒谷场,嘴里嘟囔着:“今儿晚上澧水河起雾了,跟谁家姑娘晾的蓝布似的,望不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