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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田野,文学的种子憨长(创作谈) □谷俊德(白族) 2025年05月12日  来源:张家界日报

乡村生长文学,文学养活乡村。乡村和文学就这样苦苦厮守。我的文学梦产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我读小学,语文课中有一篇文章叫《一颗种子的力量有多大》,老师讲解说,种子是世界上力气最大的,他顶破石块在地上发芽,然后开枝散叶,给人类贡献。这一年,我悄悄弄了一些谷种,用砖头压着,三月天,这些谷种竟顶开硬物,长出嫩嫩的新苗。我为什么不能当这颗种子?我的文学梦开始萌芽。写作文是我最喜欢的事。

到了高中,正是走文学独木桥时候,我下晚自习开始点蜡烛写小说。开始文学创作之路。一九九〇年我穿上白大褂,游走于医生、作家、记者编辑三个职业之间,当起了一颗文学的种子。三十多年的煎熬,我先后出版过五部文学专著,在全国各报刊发表作品五百多篇,有三十多篇获市级以上奖项。

文学就是医生的手术刀。这是我当医生时期的文学观。用手术刀解剖社会众生相,是文学的责任。扎根泥土,写出新意,是我当医生写文学作品的创意。“穿上白大褂,敢说抢抢话(白族语指难听的忠言)”可谓“良药苦口”。那年我在麦地坪白族乡当医生。这个职业,是治病救人的行当,是白衣天使。但在我当门诊医生时,对自己崇高的职业有些迷茫。乡里医院仅仅卖几颗西药谋生,医院缺设备,连一个血常规化验都做不了。医生工资没保障,医患关系不融洽,吵嘴扯皮的事时有发生。我坐在门诊的椅子上,接纳群众。我接触的多是底层人物,他们有杀猪的,打猎的,做包子的,唱戏的,打铁的,捞虾米的等等。他们虽然渺小得像一根青草,却闪着自己的光。比如龙伯,杀猪为业,却是个跳仗鼓的高手。他成了国家级非遗项目白族仗鼓舞传承人。就是这些小人物,让我产生了动笔的灵感,开始创作。

当医生的机遇,让我接触了太多太多的人物与故事,生活实实在在摆在我的面前。我这段时期的文学作品,称为乡土文学,主要是揭露人性的丑恶。一九九四年我的第一篇文学散文稿《今生不再赌》,记叙一名老师赌博被抓,路上被学生虔诚地敬礼,戳了老师的脊梁骨。比如《一颗药医生》给有过节的病人买一颗药,因剂量少药效差,疼的病人满地打滚,这医生太缺德。《打眼医生》心好,但技术太差,苦了病人。《秤砣医生》爱忘事,把秤砣当药抓,缺少责任。《都找我医生》讲述了一个医生的两面性,只想赚钱。《夏三招医生》变态的灵魂,他用“恐吓、大处方、吊水”三招治病,最后害了自己。这些作品,写医疗事件,却是对人性的剖析。“廉洁行医”是我当医生时最为关注的文学题材。比如近期发表的《褪色的白大褂》(小小说三题),分别写了“唐院长治疗蛇斑疮”的往事,包含“正气存内,邪不可干”的伦理。“野猫腿”钓鱼的故事,隐藏了“邪之所凑,其气必虚”的道理。“大嘴巴吃甲鱼”秘事,深藏“阴阳乖戾,疾病乃生”的哲学道理。我还写了《与药为邻》四组药材木贼、苍耳子、木瓜、莓茶。把他们当作人来写,刻画出他们善良厚道的秉性。他们虽然长相粗俗,却给人类带来安康和吉祥。散文集《胎盘里蹲着的村庄》绝大部分内容,记叙了医生行当的苦涩现状。为什么取名《胎盘里蹲着的村庄》?有三重含义。胎盘是女人的一个器官(女子胞),孕育生命。胎盘像我居住的这个白族村庄,容纳传奇与故事。胎盘是一位大补药,可因是腥臭物受冷落,叫“人参杀人无过,黄连救人无功”。出版后书销售很恼火,一次我扛着一大摞新书,在大雨中行走的姿势,被熟人捕获,就传出了“穷作家——没钱上街卖胎盘”俚语,却能反映出一名最底层的作家砥砺前行、奋勇拼搏的写作与生存的状态。此书获张家界市第十届科研成果奖。这是一个新突破,医学与文学的一次心灵交际,也是人类思想的一次对碰。我发现医学里的文学(人性)观念,值得探索。比如丁克家庭,用养不起为遮羞布,“一匹草就有一匹露水”,人来到世间,总会自带口粮。俗话说:“年轻不糊屎,老哒没人持(依靠)。”小小银针治百病,中医是国宝啊。它总在国家需要时散发光亮。看病失德,必遭天谴。这些与医学相关的文学纹理,是文学创作的好题材。

文学就是作家的命根子。所谓作家,拿一支笔记录生活。作家写不出作品,算哪根葱?我当作家时期的文学路,主要涉猎社会生活。守正创新,是我当作家的创作要求。二〇〇九年我拿着《胎盘里蹲着的村庄》新书,走进毛泽东文学院学习,当上了省级作家。作家是一个敏感的职业。我偏偏喜欢民间风俗的文学创作。风俗是一个地域性很强的民间规矩,具有时代性、群众性、社会性、趣味性等特征。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风。结婚打围鼓,不做好的干,是老大庸的规矩,到桑植,却行不通,桑植红白喜事都打围鼓。后坪“夜半嫁女掐新娘”,是旧时为了躲土司的抢婚。上河溪苗族过年捉赶路客,是为了让赶路人吃上年饭。却让赶路人吓得半死!白族正月玩“摸你黑”演变成“栽秧甩泥坨”美风俗,香飘万里……

文学是一粒糖,甜。文学是一颗枣,酸。文学是一把火,烫。文学是我的乖蛋蛋,美。没有文学,我睡不着。我的那个小村庄叫麦地坪,是白族集聚区,白族民间文化的活化石。方圆四五里,有两个省级一个国家级非遗项目。如何搬着金饭碗——写出优秀的文学作品。我反复思量,第一要收集题材,做到厚积薄发。栽秧、打锣、游神、跳舞、吃油粑粑……都是我笔下的风景。第二要接触生活,深入调查研究。才能下笔如有神。我就是个野猫腿,哪里有故事,哪里有我跑。几十年中,我跑遍五十多个白族村庄,跑破十双鞋子,收获满背篓希望。第三要勤于思考,敢于抢占山头。“作家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写作风格”。我就以民间风俗这个创作点来播种庄稼。写白族、土家族、苗族风俗系列散文多篇,发表在《文学报》等十多家刊物上。比如《仗鼓晨光》,被央视科技频道《跟着书本去旅行》录制成电视散文专题播出。《桑植白族风情》顺利出版,收录我创作的风俗系列散文,由吉首大学出资出版,获二〇一三年湖南省首届民间文艺优秀图书奖。其间还有《仗鼓红》长篇小说,我创作了四年。《歪把子机枪》小小说,是描写抗美援朝英雄金珍彪,他是张家界中湖乡人。我采访他两次。他的故事很感人。他当过土匪,被收编后当了解放军,抗美援朝。在老秃山战斗中,他用一把机枪杀敌一百六十五人。他曾入了党,回家探亲被人诬告,取消军籍和党籍,回村务农,多次有立功表现,一九八三年他参观军博,坐在他曾经使用过的那把机枪边,像一个孩子大哭。那年,我在市医院采访他,他自豪地说,我名字里有三把刀,专门杀美国佬。他热爱祖国热爱党,不图私利不忘本,五个子女皆为农民。九十岁那天,他端坐在病床边再次入党宣誓,完成了他最后的心愿,十天后老人去世。他这样的人生是何等的有意义!我为自己写军人文学自豪!

文学是编辑的教鞭。教鞭指引文学,文学就变成了香饽饽。文学编辑的眼光很毒。文学编辑是苦行僧,天天与作者打交道。在浩如烟海的稿库中寻找文学的那朵花。编辑的文学素养必须高于常人。我当编辑,如果作者的第一句话没有打动我,那他的这篇稿子就凉了。《飞来的种子》是一位同事作家写的散文。报社楼顶的水缸一颗五倍子苗发芽,他是天门山飞来的一颗种子。作者精心照顾,长得青枝绿叶。若文章写到这里,是一般性文章。但作者笔锋一转,把自己比作这颗飞来的种子。他年轻时来到报社招工,进入编辑行当,写了许多优秀作品问世并获奖,他用一颗感恩的心,回报报社对他的栽培。我其实也是一颗飞来的种子啊。我从医生改行成编辑,来到报社打拼,利用职业敏感,采写张家界山水人文,把张家界山水灌注生命,赋予灵魂。喜爱民间文学,我受益匪浅。我关注民间笑话、神话、各种传说、谚语。人物故事等——这些都是民间文学的范畴,虽流传数千年,依旧神采奕奕,充满文学的韵致。我成为市非遗专家评审库专家后,走村入户,与非遗题材文化对话,寻找创作灵感,《地虎凳的荣耀》《常练武,勤操劳》《打溜子》等一篇篇涉及武术、歌舞、医药、民间技艺、戏剧等多方面泥土气弥散的散文出炉,我都收集整理,变成《追爱张家界》散文集,被多家媒体报道,产生不同反响。我从小崇拜军人。军人文学也是我的创作方向。长篇小说《满山红艳艳》出版,是写解放军剿匪故事的。有人问:“红军不下校”是何意思?是指他们长征时用生命换来的“校级军衔”。红军题材的作品,生命力强悍。如我写的《红军拳师》《红军勇士》《三个小红军》《红军医官》等30多篇小小说,这些红军战士,舍生取义,敢于牺牲,闪现人性美的光芒。

我的田野,一颗种子憨长。春暖花开,文学的种子不会消亡,无论科技发展到什么程度,文学是不会被替代的。文学的种子总会在一个寂寞的夜里,依附泥土,默默生长,探出可爱的小脑袋。“最好的还在笔下,最好的尚未到来!”我时常这样鼓励作者。我相信,一颗文学的种子,只要拼力一搏,他发出的新苗,总带着力量,向阳而生,追光而行。只要在文学道路上,握笔奋进,用一颗伟大的灵魂,唤醒新的灵感,他的文学梦一定会实现,并发出万道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