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咏柏
武陵山脉的雨,是踩着“社巴节”的鼓点来的。
父亲背着竹背篓,赤脚在田埂上走成一张弯弓。刚被公司裁员的阿惠,举着蓑衣追到田头时,看见他像棵遭雷劈的老枫树,斜斜栽进泛着铜锈色的水田里。
“阿爹!”阿惠的皮鞋陷在稀泥里,拔出来带着发酵的田腥气。父亲侧脸枕着刚抽穗的稻子。“莫慌——”他吐掉嘴里的泥浆说:“就是给蚌壳划破了脚板心。”
寨子里的梯玛阿普老司举着火把赶来时,崖边的桐子花正簌簌往下掉。他扒开父亲的对襟褂子,胸口那道蜈蚣疤在火光下泛着紫。“前年赶场摔下背子岩落下的。”父亲轻声说,像在安慰阿惠。
阿惠猛然想起监控里总晃动的镜头——原来阿爹躺在吊脚楼的竹席上,胸口敷着捣烂的接骨草,却笑着说镜头被腊肉烟子熏模糊了。
乡卫生院的电灯泡招来扑棱的蛾子。护士剪开父亲扎染的裤腿,小腿上盘踞的静脉曲张像澧水的支流。“不碍事。”他缩了缩脚趾:“你阿妈绣的鞋垫还没上完色……”
后半夜雨停了,稻田里传来零星的蛙鸣。阿惠数着父亲鼾声的间隙,发现他耳垂上的银环比他离家时多出三道刻痕——土家人有个习俗,每添一个孙辈,就在耳环上刻一道纹。
鸡叫三遍时,阿惠回吊脚楼取换洗衣裳。樟木箱底压着块靛蓝土布,抖开来竟是他初中做的傩戏面具。彩漆剥落的面具上,朱砂画的火焰纹还灼人眼,底下那叠奖状用西兰卡普裹着。“作文比赛第一名”的墨迹在靛蓝底子上洇成紫云。
“你阿爹非要把这些供在祖先神龛旁。”阿妈端着竹簸箕进来,里面的苦荞粑还冒着热气。“说让老祖宗看看,咱屋里出了文曲星。”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划过卷边的奖状,“那年你说接我们去城里,他半夜抱着这些在火塘边坐到天亮。”
清早,几个伢崽在沟边踩水车,木轴吱呀声惊飞了树枝上的红嘴雀。羽翅掠过处,父亲新扎的稻草人还在挥动竹枝。
“老犟牛,才输完液就要下田!”阿妈举着舀水的葫芦瓢追到寨口。父亲已经蹲在田坎上,他搓开几粒稻谷吹走糠皮,对跟上来的阿惠说:“你看这谷壳,几多饱胀。”
卷起裤腿,阿惠踩进冰凉的田水,惊起一尾稻花鱼。田水的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却意外地让他想起儿时父亲背他蹚水的温度。“过两天,我想去深圳看看……”话头被突突响的柴油水泵打断,父亲弯腰扶起倒伏的稻丛,后颈的银链子沾满泥星子。
日头西斜,父亲忽然哼起《薅草锣鼓》。阿惠跟着打了两下走调的拍子,他笑得银耳环直晃:“你十岁那年偷学牛角号,把后山放养的黄牛全召进了寨子。”记忆突然活泛起来——那天晚霞染红了澧水,父亲背着他挨家挨户道歉,背篓里的野山莓汁把他的白衬衫染成了血牙色。那一刻,寨子里此起彼伏的牛哞声,让他第一次觉得吵闹也是一种温柔。
父亲从贴身的银烟盒里倒出一把稻种。“留着。”他塞进阿惠衬衫口袋,“等幺妹生崽时,煮催奶粥最灵验。”糙米表面的茸毛扎得他手心发痒,像被故乡的泥土轻轻挠了一下。
那晚,阿惠决定不再远行。
父亲在竹榻上翻了个身,火塘里煨的罐罐茶正咕嘟冒泡。月光透过雕花窗,落在织锦被面上。那只未完工的白虎纹鞋垫,还别着一根银针。
露水打湿了晾在廊下的柿饼,阿惠听见父亲在梦里念叨:“要放田水晒根……寒露风要过岭了……”夜枭突然收了声,山风送来新谷的清香,混着远处《挖土歌》的调子,把吊脚楼酿成了个温暖的酒瓮。
晨雾还没散尽,阿惠跟着父亲在祭坛前跳起摆手舞。牛皮鼓震得露珠簌簌往下掉,缠着红布条的铜铃在阿惠腰间响得欢快。“左手要像采茶,右手要像撒种。”父亲示范着舞步,银项圈在晨光里晃成一道虹。
“等秋收跳‘茅古斯’,你得戴这个领舞。”父亲递来的傩戏面具沉甸甸的,油彩新描的火焰纹还带着松节油的味道。
稻田里传来零星的吆喝声,早起的寨民开始“赶秋”——这是土家人最隆重的丰收祭,而他终于不再是站在玻璃幕墙后看月亮的游子。
父亲点燃祭田的艾草,青烟顺着梯田盘旋而上。阿惠摸着口袋里带着体温的稻种,糙米的茸毛扎进掌心,像父亲当年背篓竹篾留下的纹路。
阿惠突然明白,这抹土家大山里的金黄,早在他离开那天就长进了骨髓——它会在每个潮湿的雨夜发芽,长成吊脚楼飞檐的弧度,长成银饰碰撞的脆响,长成血脉里永远沸腾的稻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