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媒体记者 曾甲长 段晓辉

清晨，永定区谢家垭完小上空的薄雾尚未散去，刘少水校长推开教室门，将两本作业本工整地摆放在空荡荡的课桌上——这是一年级的课堂，远处，仅有的两名学生玲玲和强强正踩着泥泞山路赶来。

他们的书包和发丝上还沾着晨露，掌心却紧攥着老师烹制的土家叶子粑粑，那是昨日课堂上表现优异获得的奖品。在这所学生数量不足鼎盛时期零头的乡村小学，“教育”二字被缝进衣物的补丁、揉进深夜的灯光，凝结在用29颗野果拼成的烛台里。

退休教师返深山：十年之约淬灯火

五年级教室前，山雀啁啾。室内，57岁的李琳正捧着语文课本讲课，三个孩子的铅笔沙沙作响，与窗外鸟鸣相互应和。

这位本可享受五千元返聘待遇的退休教师，在2023年春天拖着行李箱回到大山，只为兑现十二年前的承诺。

当年，她偶遇小学班主任秦云扬，对方一句“能不能回来帮帮山里娃”的恳请，在她心里埋下了火种，此后无数个夜晚，这句话总在她的梦境中萦绕。初到谢家垭完小，现实却给了她沉重一击：一个年级仅有三五个学生，她接手的三年级，三个孩子语文试卷最高分40分，最低分12分，作业本上的字迹歪歪扭扭。

“学校连幼儿园孩子在内，总共才29名学生，而且绝大多数是留守儿童！”校长刘少水提醒她，“孩子们基础薄弱，城市那套教学方法，在山里很难行得通。”

“城里孩子像盆栽，山里娃则是野茶树。”李琳把台灯调到最亮，深夜重新编写教案。她发现，农村孩子不怕“慈祥奶奶”式的老师，反而更需要“严师慈母”。课堂上，她板起面孔纠正学生学习习惯；生活中，她为寄宿生缝补衣物。

“农村教育有独特优势，上语文课可以带学生到校园附近感受自然。”李琳经常带领学生走进田间，将课本里的“鸟语花香”转化为现实体验。她推崇魏书生“学以致用”的理念，为每个孩子量身定制学习计划，用等高线图教孩子们认识“大山的皱纹”；带着口吃的海霞在落叶上拼韵母，让怕羞的乐乐将古诗编成舞蹈。

孩子们发现，这位会缝衣服、普通话流利的“严师奶奶”，总能把知识变得像山间的风一样灵动，像溪里的鱼一样鲜活。

既当先生又当娘：灯火里的千钧重担

山村教育，总有一套独特的山野逻辑。校长刘少水的笔记本上记录着：周三缝补日、周五卫生课、每日亲情半小时。

在这所九成学生都是留守儿童的校园里，老师们既当先生又当娘，练就了“眼观六路”的本领。

去年冬季，一股寒潮突然来袭，睡在窗户旁的一名学生被子被打湿。王千雪老师查寝时发现后，立刻把自己宿舍的被子抱来，给孩子盖上。子林擦窗时不小心被钉子刮破了衣服，李琳老师拿起针线就缝补。二年级3位女生因卫生意识淡薄，头上长了虱子，杨林花老师买药，给孩子们剪发、剪指甲，把她们当作自己女儿悉心照料。

有个男孩子，春节时老师家访，他还胖乎乎的。可开学不到一个月，孩子就瘦了许多。老师觉得奇怪，一问才知道，孩子觉得学校食堂餐费贵，不想浪费爷爷奶奶的钱，所以没吃早餐。老师得知后，马上告知校长，为孩子申请了困难补助。

“政府给孩子们有补贴，家里每餐只需负担一两元餐费，但孩子太懂事，舍不得花长辈的钱！”刘少水校长感叹道。

为深入了解孩子们在家的情况，刘少水每个学期都会带领老师们提着牛奶去家访，只为肩上那沉甸甸的担子。

微光成炬：野茶树下的教育远征

寂静的山路上，老师们越过一道道山坎，蹚过一条条溪流，走进一户户孩子家中，了解他们的学习环境和内心想法。

在一次次家访中，山村的孩子们感受着老师的关爱，如同春芽般茁壮成长。

冬去春来，曾考12分的“小皮猴”子林，如今能考70多分；海霞的语文作业本上，字迹越来越工整；乐乐编排的古诗舞蹈登上了“六一”舞台。

除了学习成绩，老师们关注的孩子品德，也悄然发生着变化。

沅陵来的胡敏在三八节给母亲转账一元钱，留言：“这是我省下的，别嫌少。”工棚里，母亲看着手机屏幕上孩子懂事的话语，泪流满面。

彭奶奶家曾经顽劣的孙子，如今会主动打扫庭院；沅陵来的三姐弟把奖状贴满租住的土墙……

“把孩子交给学校，心里踏实！”来自沂溪村、在学校附近陪伴孩子的彭奶奶说，孩子以前调皮，有不少坏习惯，现在都改过来了。

最让老师们欣慰的，是去年教师节收到的特殊礼物——孩子们用29颗野果拼成的烛台，附带一张小纸条：“老师，我们也想做照亮别人的灯。” （文中学生姓名均为化名）

【记者手记】

在谢家垭完小蹲点采访的日子里，记者目睹了12位教师“既当先生又当娘”的日常：龚金莲38年如一日，悉心照料每一位幼儿；毕业于湖南农大的刘雅欣，运用多种教学方式激发学生的学习热情；擅于教学实践与思考的李庆；事事带头、爱生如子的校长刘少水……这些碎片最终拼成一幅乡村教育“清明上河图”——没有宏大叙事，唯有细密针脚。

当城市家长与教师都焦虑“内卷”时，这里的教育回归本真：知识要印在作业本上，更要刻进土地里；成长不仅是分数攀升，是品格提升，更是学会在十里山路上踽踽独行。

留守在山村小学里，是清冷的，也是清贫的。好在这里有活泼可爱的孩子，有老中青教师代际传承的优良传统。如同此刻，山风掠过野茶树沙沙作响，与铅笔划纸声交织成韵。远处，校长室和教师宿舍的灯光依然亮着，像落在武陵山脉的一串星子。记者深信，夜色中的29盏小灯，终将汇入星河。而守护星火的人，正将青春化作松脂，缓缓添入夜色中的灯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