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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霉豆腐 2025年03月11日  来源:张家界日报

□胡英

“妹子妹,跳上柜,屙泡屎长绿霉……”记忆里,母亲每每在讲这个谜语的时候,手里必然是拿着小豆腐块往铺满稻草的纸箱里放。年幼的我,蹲在纸箱旁,满心疑惑地望着那些横成行、竖成列的小豆腐块,怎么也想不明白,母亲口中“妹子”屙的屎,怎么就会和这些雪白的豆腐扯上关系。

在那个买布要布票、买米要粮票的年代,只有临近年关才舍得做霉豆腐,豆腐还得提前几天向豆腐社预定。只要是说做霉豆腐,师傅便将豆腐做的比平时老些。别小瞧这小小的豆腐,讲究挺多的,炒、煎、炸,不同做法对豆腐老嫩要求各异,而做霉豆腐,就得选择紧实又嫩滑的。这泡黄豆、磨豆汁、挤豆浆程序都一样,可最关键的是点石膏环节,对豆腐社的老师傅们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做霉豆腐的原材料,自然是多放点石膏。

天刚蒙蒙亮,河街的豆腐社门口已经非常热闹了。三三两两的人,有的端着香气四溢的豆浆,有的拎着一包白色水豆腐,或是一叠黄色的豆腐干。在雾气朦胧中,踩着“咯吱咯吱”作响的石板,穿过狭窄幽深的巷道。循着豆香前行,眼前便豁然开朗,一长排木房子映入眼帘,那便是豆腐社的作坊。作坊里,大石磨、大灶、大锅、大铺台以及吊在半空、左右摇摆的大包袱,让人目不暇接。忙忙碌碌的师傅穿梭其中,有条不紊,忙而不乱。母亲来不及喝上一碗豆浆,便匆匆七弯八拐,穿过湿漉漉的街道赶回家里,背上背着沉甸甸的豆腐。

豆腐一到家,便被放置在有孔的筛子里,历经24小时,风干水分。此时,母亲取出舅舅送来的稻草杆,仔细铺在大纸箱里。随后,将紧实的豆腐切成约三厘米大小的方块,一层稻草杆,一层豆腐,码放得整整齐齐。承载着母亲年复一年“妹子妹”唠叨的纸箱,被稳稳地放置在柜子上。

纸箱是温室,稻草是温床,保温却又通风。豆腐们悄悄变化着,空气中似乎有了一丝丝的气味,一天比一天浓了些许。等我终于领会了母亲所说的“妹子妹”谜语的含义时,箱子里豆腐早就不是十多天前的那种白,它们已经被白色的毛毛团团裹住了,仿佛是穿了厚厚的毛衣。母亲早已调制好加入香料和盐的辣椒粉,她小心翼翼地将裹着白毛的豆腐块逐个在辣椒粉中翻滚,使其均匀地沾上一层鲜艳的红色,然后将它们层层堆码在干净的瓦罐里,密封静置。

密封静置的那三五天,似乎比发酵的半个月还要漫长。在满心期待中打开瓦罐,刹那间,那种臭中带着香,香中夹着臭的味道,让人忍不住口舌生津。母亲不慌不忙取出干净的筷子,轻轻夹出几块霉豆腐。要知道,这筷子可千万不能沾水,罐子也是要立马密封好,这样霉豆腐才能保存时间长些。

那泛着红光的霉豆腐,方方正正堆码在小碟子里,只需用筷子沾上一点点放入口中,瞬间,又香又臭、又辣又麻的滋味立刻让人胃口大开。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常常仅凭这一小碟霉豆腐,一家人便能吃下几碗饭,甚至碟子里残留的一点点小碎末,也要用米饭仔细地沾得干干净净,才肯罢休。霉豆腐,成了一家人餐桌上的主菜。

冬日的夜晚,一家人围坐在火炉边,母亲会烤上几个糍粑,糍粑渐渐变得鼓鼓囊囊,中间空空的,冒着白烟。母亲从白烟喷出的地方,塞进一块霉豆腐。带壳糍粑的软糯遇到霉豆腐的软糯,那是一种神奇的味道:甜、香、脆、酥、麻、辣。咬上一口,霉豆腐的汁水顺着糍粑的缝隙流出来,赶忙换个方向咬,汁水却又立马流到了另一边。霉豆腐仿佛在此时也变得格外调皮,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吃完后都忍不住吮吸一下手指头,全然不顾嘴唇被辣得通红、舌头仿佛被火灼烧一般。

当装霉豆腐的瓦罐快要见底时,母亲便会往里面倒些水,小心摇晃瓦罐,然后用这水煮菜。加了霉豆腐汁水,菜别有一番风味,与此同时,罐子也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可谓一举两得。每当罐子被洗净,母亲又会开启新一轮“妹子妹,跳上柜”的念叨,着手准备下一次制作霉豆腐。而我们,也在对霉豆腐的回味无穷中,从年幼走向而立,再迈向不惑,这份独特的美味,就这样深深烙印在我们的生命里,成为难以忘怀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