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伯胜
朋友刘斌要我写篇祭文。他说:“我母亲这一生,年幼受苦,中年丧夫。凭一己之力,兴家业、育儿女、当爹妈。从农民到老板,着实不易。”
刘斌找我时,刚好看完《朗读者》。这期的《朗读者》是麦家写给儿子的一封信。麦家,茅盾文学奖获得者,继鲁迅、钱钟书、张爱玲之后,唯一入选英国企鹅文库的中国作家。麦家说:“儿子青春期叛逆,十七年没有叫他一声爸爸,他不怪儿子,只怪自己,是儿子遗传了他的坏基因、坏脾气……”。
麦家有苦,可以写信。
而刘斌的母亲,是大山中的一位女能人,只能将苦熬成爱,用摧残身体的方式应对苦难。儿子能看见的只有佝偻的身躯。
与同龄人相比,刘斌是不幸中的万幸。十七岁是他人生的转折点。那一年,父亲因车祸去世,母亲不到四十岁;那一年,他考大学,妹妹考初中,双双面临辍学;那一年,母亲开饭馆正缺人手,差点关门。也是那一年,母亲咬紧牙关,撑起一片天。往后的日子,兄妹俩苦尽甘来成为“富二代”。
刘母先务农,后经商。她所在的村叫龙尾巴。前人栽了几根毛竹,后人修了几栋毛房。以前叫穷山恶水,现在叫峡谷峰林。未开发前,刘母驶牛打耙、播种育秧样样在行。开发后,她给饭馆取名“聚贤山庄”。乍一听,有水泊梁山的味道。自丈夫去世后,她把自己当成汉子,忙于大堂、客房、厨房之间,走路跟小跑似的。
刘斌说,那时旅游刚刚冒头,偌大的景区只有金鞭溪一条独路,眼看游客在家门口排长队,干着急。母亲一不做,二不休,扯几块蓬布,搬几块门板,用几块乱石撑起锅灶,在水绕四门开起了露天餐馆。这“水绕四门”因四条溪水在峡谷交汇冲出一块沙洲,犹如“四门迎宾”而得名。这是核心景区的核心,赚钱像在自家菜园里扯箩卜——容易得很。短短几年,“露天餐馆”变成“聚贤山庄”。他母亲也摇身一变,身家千万,从农民到老板。
我是因刘母认识刘斌的。那年早春二月,虽然山顶上还有积雪,但岩壁上的樱花早已绽放,春的气息正悄悄地唤醒大地。一日,我正在乡政府办公,一名叫李发香的中年妇女找到我。只见她剪女式男发,穿职业西装,一看就是能干之人。她开门见山地说:“书记,我有事求你。”我问:“啥事情?“她回答说:“儿子的事。”
对刘斌母子我早有耳闻。母亲是“农民企业家”“三八红旗手”。儿子在校入党,一身肌肉像“罗汉竹”,曾获全省大运会二枚金牌,是女生心中的男神。我开玩笑说:“你求人?叫别人怎么活?”刘母见状,如放鞭炮。她说:“讲正经事,他父亲死得早,我把他当成宝,大学毕业,没有事干,让他竞选村官如何?”
大学生当村官,在当时还是新闻。我暗自窃喜,说:“行!行!行!”就这样,经党委考察,民主选举,刘斌高票当选。
刘斌当村书记,有母亲作后盾,村里的事顺风又顺水。没几年,刘斌由公子变公仆,成长为一名科级干部。
刘斌对组织感激万分,他说:“若没有这个机会,对自己严格要求,变好变坏真还说不准。”
凡事都讲缘分,我对刘母心存感激。跨世纪那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对张家界划出红线,说景区是商业化的一个"孤岛"必须拆迁。消息一出,骂声一片。这哪里是拆迁?简直是要命!好多人拿着棍棒、铁铲严阵以待。还是这个李发香,站在台阶上力排众议。她说:“天还是那个天,为何过去穷,现在富?关键靠政府。没有政府,哪有旅游?凡事要讲良心,论损失,谁比我大?我们不能以牺牲环境为代价端子孙的饭碗。”
谁能想到,张家界有名的“世纪大拆迁”是从一位妇人开始的。李发香,我敬佩她。
敬佩刘母的还有几十名贫困学生。那年,村里实行免费教育,还有资金缺口,刘斌找母亲商量:“妈!该怎么办呢?“刘母咪着眼晴看着儿子,爱意满满。她轻轻地拍着儿子的肩膀说:“村里出大头,我包葫芦口。”就这么一句话,她每年倒贴好几万元。陈前、邓樟铁是贫困生的佼佼者,他俩奋发上进,靠知识改变命运。一个在全国政协办工作,一个在武汉中铁任项目经理。对此,李发香骄傲,村里人自豪。
我因刘母认识刘斌,又因刘斌了解刘母。感情这东西虽不能用秤称,但交往是可以掂量斤两的。往后多年,我虽调离,仍像亲戚相互走动。村里人也是这样的,他们称呼刘母,要么姑嫂,要么姊妹,多一个字都显得陌生。到现在我才明白:刘母开店,为何叫“聚贤”?
斯人己故,青山作证。我又想起了麦家的那封信。洋洋万字,儿子只回一个带哭的脸谱。尽管如此,麦家哭了,他说:“终于可以交流了。”而刘斌、陈前、邓樟铁呢,只能面对黄土,低头感恩。
拿麦家与一个村妇说事,实属扯大旗做虎皮。我想,人不分贵贱,独有感情平等。仅此为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