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献辉

女人年轻时很漂亮。“我刚上班的时候，就有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老公。”她也很自信，成家以后，甚或有了孩子，还时不时有好心人为她做媒，且不管好意恶意。“有一次，一个大老板向着我说，要给我介绍一个香港大老板的儿子呢！”她自曝“情史”，灿烂笑道。

我与她不过几次采风之间短暂的接触。她很健谈，遇到健谈者，最好的策略便是闭嘴。我就是其中闭嘴的一个，甘愿只当一名忠实的听众。

她是原桑植老区天子山人，家中排行老大。父亲有点旧疾，老腰伤，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她16岁就开始当家。

有一天，父亲打发她去竹叶坪赶场，背几只小猪卖，换点钱好贴补家用。天子山到竹叶坪，坐车要半个多钟头，那时只有山路，崎岖山路一二十里，照例只能靠走。四只七八上十斤的月猪，安安静静挤在一个喇叭口大背篓里，连皮毛重五六十多斤。这个女孩空着肚子，一大早就出发，可以想象当时生活的艰辛。

到竹叶坪场上，一个多钟头的路，女孩很要强，中间基本没有歇气。她遍身一股猪尿屎味，但那时大家身上都不怎么光鲜干净，无所谓。头一回做生意，就蹲在街边，喇叭口大背篓摆在面前，她脸皮浅，不敢放声吆喝，半天无人问津。差不多十二点钟，终于等来了一个大嫂，问月猪怎么卖啊？父亲先行告诉了大致市场行情，她就老老实实地作答：“一块五。”

大嫂开始还价：“少点儿吧，一块二？”

女孩不会扳价，好不容易等来个人光顾，自家母猪下的，只顾就想着脱手。有8斤多，只算8斤整迫不及待就出手了。卖掉一只，总算开了张，她心底才稍稍踏实些。下午一点多钟，又盼来个中年男人上前问。好不容易，他一下买走两个，不过价钱压到只一块。最后一个罢脚货始终没人问，到了三点多钟，小猪哼哼唧唧起来，想必是饿了，女孩也才感觉肚子空荡荡地。

“就在街边一家面馆里，三毛钱一碗面，我要了两碗，连汤带水一口气吃完。感觉欠点，再要了两根油条，五分钱一根；后来感觉还有点欠，就又要了两个门栓粑粑，一毛五一个，后来……”当描述起三十多年前空着肚子的惨状，她禁不住双眼泛出泪花，仿佛前世带来的饿痨，其情其境宛然在目。

我忍不住不识时务插话道：“你一口气吃掉了一斤月猪呢！”

“第一次做生意成功，到家后父亲使劲夸奖我！”她现在还感到很高兴。

这个女人做过导游，干过朝九晚五的企业员工，但是她始终存有野心，不想吃安稳饭。全民经商大潮一来，摇身一变当起个体老板，买蜂蜜、葛粉、莓茶、剁辣椒，都是张家界本地土特产。她打着哈哈笑道：“我自己打破了自己的铁饭碗！”

“别看现在我的土特产走得好，朋友遍天下，不知道开头作了几多难！”她说起创业的曲折经历，又带着一股蛮不在乎的语气。

有一回在长沙谈生意，老板开始很冷淡。到饭点了，老板下逐客令，她就软磨硬缠，赖在那里，老板没法，终于松口一起吃个饭。开始席上气氛有些尴尬，她搞导游出身，导游都会张口即兴来几首民歌，为了活跃气氛，腆着脸劝酒，并开口唱起一首地道的桑植民歌:

妹妹门前一个坡，

别人去少我去多，

铁打草鞋穿烂了，

岩板磨出灯盏窝。

气氛需要调节。老板来了兴致，马上喊拿酒来，要玩新花样。他满满斟上一大杯，想看女人的戏：“你不是想签约吗？一杯十万，你喝不喝！”

这真是有意为难一个女人。但是，无论官场商场，近些年来，这样的事情很多，犹如酒席上的荤段子，既可以助兴，关键时刻还真可以成事。

“当时心想，成败在此一举，我从来没喝过白酒，一口竖下去，一二两的高度数酒，入喉就像火药，火辣辣的，从喉咙一直烧到肚子里，眼睛水都呛出来了，连着干下去三大杯！”现在她这个酒量基本功还存在，喜欢喝一杯的我还赶不上。

几年以前，武陵源在全省要率先整体脱贫。怎么脱贫？脱贫了，没几年又返贫怎么办？女人有她自己独到的见解和观点，一起小聚喝酒时，她围绕当时热点，讲起一个亲身经历故事，当然，听故事的不止我一人。

一户人家两个儿子，大的成家分开过了，小的二十大几了还单身一个在外打工。家里用徒有四壁来形容，老头子早已故去，可怜天下父母心，老妈子还一直操心，活怕小儿子娶不上媳妇。

要过年了，村里每年要组织慰问贫困户，一般人家不过包个三五百块钱红包表示心意。到这户人家，实在很困难，就加码慰问一千块。岂知还没等村里人退堂，老妈子掂着钱，忍不住瘪瘪嘴，就“嗬嗬嗬”地哭了起来，她一面哭，一面向着村里人说：“这怎么娶得来幺儿媳妇啊！”

“稀泥巴糊不上墙，这样的人，只指望着等靠要，好像贫穷是光荣，帮她是应该的，如果不从思想根子上改变，怎么扶得起来？”她有点杞人忧天。

她认为扶贫首先应该扶智。她不止一次和我们讲白话，说起她养育三个孩子的故事。她自己有两个，还替别个养了一个女儿。

“也没做什么，每年不过送孩子几千块钱，交学费……”从小学或者初中开始跟踪，相中以后便会资助直到大学毕业。她做得很巧妙，既不伤自尊，人又乐意接受。原来曾帮助了一个男生，可能什么原因伤了她的心，所以现在只偏好接济女生。“女儿有良心！”她淡淡地说道。

多年前去桑植采风，我们不过一起坐车拉拉家常，听女人描述自己年少时卖月猪的艰苦故事。或者亲耳所闻，或者道听途说，只是一个无心，一个有意。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有关她人生片段和花絮，我的心中始终保有，并无它意。

我不止一次地在心底设想，曾经居住在贫穷偏僻的桑植老区，在张家界这个旅游大市场，凭借自己的本事不懈追求和努力，白手起家到创业有成，又能尽己所能回馈社会，这女人背后应该有大故事，值得去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