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铨

娜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其实，还在山下的时候，雨就已经时断时续地下了起来。但是，没一个人怀疑第二天行程的可行性，就是下车后，雨势陡增，天河决堤一般之时也没有。是“斗蓬山庄”的老板告诉他们真相的。老板姓刘，圆圆的脸蛋，热情健谈。

雨，一夜没停，哗啦哗啦，晨曦透过山庄门口那一嘟噜一嘟噜葡萄似的流苏花落在窗台上的时候，娜才昏昏沉沉睡去。

杰在床上睁开眼睛。

娜和杰一起走了两天，这是第三天。杰是一个十数人圈子中的一员，娜不是，娜的闺蜜是。娜和杰的目标一致，都是山顶的那棵树，但目的不同。娜的目的是拜谒，据说，十分灵验。最近，娜有些不顺。

娜开始做梦。

娜在梦中开了一家客栈。

杰来到流苏花下。

杰戴着眼睛，背有点驼。他还没有洗嗽。习惯使然。但是，显然，现在完全没必要了。杰退休了，任何召唤都可以抛诸云外。空气异香扑鼻，湿漉漉的。雨还在下，小雨，发丝一样。一个词脱口而出：斜风细雨。之前，这个词曾千百次地出现在杰的梦里。

杰在梦中转了一圈再次来到流苏花下。

杰走进娜的梦境。

娜瞧不起杰的圈子。一群疯子！对于杰，则可能需要咬牙切齿形容。但是，这颇冤枉人。杰性格谦逊，处事圆润，同谁都合得来，更重要的是会根据不同的场合讲不同的笑话，荤素不一，博人一笑。倘失了杰，娜这次的旅行该是何等的沉闷无趣啊！

娜迎了上去，同时，将自己的年龄减去三分之二，性别倒转过来。面对向自己伸出双手的店主，瞬间的恍惚之后，杰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少妇。

“此第二声客栈欤？”

杰问。

需要咬牙切齿的地方一共两处，其中之一便是第二声。娜是一个富婆，但是，除了钱几乎一无所有。名字是闺蜜在路上取的，寓意很是美好。但是，这个叫做杰的家伙却说不读第二声便无法抵达机杼，弄得娜羞得恨不得打开车门跳下去。太可恶了！

杰找刘老板借雨衣。

刘老板劝杰打消进山的念头。刘老板正在炒菜，红肿的右肘旗不停抖动，和公路对面那块刻着“斗蓬山庄”的石头招牌遥相呼应。

娜伸出右臂指向公路对面。

杰扭过头去。

竖着的石头被横着的木板取代，坎上的枫香树也来到了院门口。木板刚刚下锯，上面除了一顶傻乎乎的帽子，一个字也没有。帽筒高而突兀，和帽檐极不般配。

杰皱眉。紧盯木板。杰想走过去将木板翻转过来看看那顶帽子是挂上去的还是刻上去的，但仅仅想想而已，没有付诸行动。此刻，除了被导航领着在山里转了大半夜，对于这个世界，杰的脑子一片空白。若非油箱见底，绝不会让手机说：你已到达第二声客栈附近，本次导航结束。

娜站起来，将身份证还给杰。

身份证上只有一顶帽子，其他的一切全部归零。但是，杰又累又饿，什么都顾不得了。

雨衣来了，和雨衣一起交到杰手里的还有一双蓝色的雨靴。

离开厨房前，杰给刘老板讲了一个笑话：

向者，一吏众登斗蓬山。及顶，向导谓曰：斗蓬山海拔几何？皆答：1898.4米，唯一吏言1961米。双方各执己见，相持不下。

“不加上那棵水青冈就下不了场，那天，他们都喝了酒。”刘老板解释，顿了顿，补充道，“那之后，向导再没上过斗蓬山。”

“未及，向导获赠斗字条幅一轴，已而，客栈一座。”

杰笑。

杰是娜扶上楼的。他连包都拎不动了。

娜搂着杰的腰，故意从监控下走过时，颇像我们站在动荡的水边看自己影子一样，身份发生过一两次摇摆，杰也亦然。

娜对杰咬牙切齿的第二个地方，根源在丈夫不在杰。关于萝卜和萝卜地的关系的故事，可谓广为流传，丈夫也引述过。不同的是丈夫护卫的对象是萝卜，杰虽也偏袒萝卜，但更多的却是地。一路货色！

娜现在的任务是用行动而非语言证实丈夫和杰。因此，杰不得不随着娜的变化而变化，以适应娜上一分钟是丈夫的妻子，下一分钟是一个风流猎手的需求。要知道，在娜的梦里，杰只是一个对象。

杰在床头坐下来的时候，折叠餐桌上的两只黑色土钵已被去年酿制的蜂蜜酒注满。娜举起钵子，但是，嘴里却说不出一个词。时间有点仓促，娜还没有完全构思好杰的历史和上山的目的。娜站起来，推开窗户，但是，外面黑黢黢的，除了那顶帽子什么也看不见。

杰回到了楼上。

娜转回身，凝思着。

杰打开手机，点开新知卫星地图。然后，洗嗽。然后，穿上雨衣。然后，换上雨靴，躺下。

杰的酒钵已经空了。

凝思继续。

杰坐起来，将手机对准坎上的枫香树。

杰躺倒床上，娜在一旁收拾。

枫香树被蓝星测量仪框住，粗粗细细的线条唰唰扫过。

娜朝杰俯下身去。

昔时，一孀者责让村长不货己梨。村长答以彼地梨尔田梨，实恶孀之耿疏不秘。孀愤，是皆梨者独田梨者非梨耶？

明天早上，先给他打两个荷包蛋，等他吃蛋的时候就给他讲这个故事。看着杰的两颗小虎牙，娜想。不不不，紧接着，娜否定。显然，需要从这个故事里获取教义的人并不是杰。

杰说：无恙，幸甚！斗蓬山上，群莺乱飞，杂花生树，千手观音，与昔无异，某年月日，杰携华为手机及相关应用实测，即加树诸峰顶，1961米亦殊难足数。

杰在心里编织短信，正要写时，手机却咚一声掉到了地上。

隔壁的娜被惊醒。

杰和娜同时望向窗外。

雨完全停了，天地一片澄澈，比洗过还干净。云雾中，滴翠的峰峦星辰样载沉载浮，辽阔无边。

地上，蓝星测量仪正在空转。

下山的路上，娜告诉杰，她要把她的别墅改成餐馆，名字就叫第二声餐馆。

他们吃过早餐就下山了，没有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