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蒋献辉

翻越羊角山后，站在山顶向南望，七姑山便近在眼前。然而到外婆家还远得很，顺羊肠石板路拾级而下，到大庄，再到燕子桥，高一脚浅一脚山路还有二三十里。父母年轻时为节省几毛钱车费，每年逢年过节探亲拜丈人，都要来回走那么一两次。那时我身量还小，比不得弟妹由父母或背或负，多半得由我稚嫩的小脚一步一步去走。现在想起来，个中滋味真如唐三藏西天取经那般艰难。

过大庄村，经过一座建于明朝的一座石拱桥，离外婆家就近了。但还须七弯八拐涉过一道拦水而筑的水坝。坝上有若干大小不一恰好容脚的固定踏岩，清亮的溪水在岩隙间急急泻下。坝边照例设一处小小的水磨坊，在灰尘蛛网满布的屋子中间，由一根横木支撑尺大的石盘，围着圆形石槽贴地旋转。有时便可看见石槽里布满谷物，铁盘不停回旋碾压。屋子里充斥震耳慑人的轰鸣，与人交流要放声大气。我在令人目眩的巨大轰鸣声中满是稀奇和疑惑，不知道金黄色的谷子，究竟背后由一股什么魔力来推动，眨眼间就变作甜香可口的白米！

水坝下游围成一圈急促的水潭，清可见底。不时可见无数贞静的游鱼，长可盈寸，悬在水中静等着你来捉，等人影一晃立刻远远遁去。这个澧水细枝末节支流零溪，在此养育着一个小小的村镇，且取一个好听的名字：燕子桥，幼年为我和表亲们的乐园。在漫长的暑假，我们常常不惧粪坑脏臭，捞起繁忙蠕动的蝇蛆，或者掀开隐藏在石板下的蚯蚓，无忧无虑结伴去钓鱼。时节或正是农忙，小脚外婆无力下田，但每餐饭食少不得还由她来操劳。我们不识时务不去帮忙，她显得格外生气，露出一口豁牙絮絮叨叨骂人：“真的都是做客来的？该来的不来，一群饭桶废物！”

正是七八月间，父母亲农事也很忙碌，抽不出空闲回娘家帮忙。我们钓鱼去，头顶日头，小半天也能收获一大碗。乡村规矩一日两餐，中午饭往往开得很迟，经常饥肠辘辘甚至满腹埋怨。那时我们好像饿痨鬼托生，眼看着这群无用的吃货，迫不及待就着一大盆新米粥。不掬桌上几样时令腌腊小菜，一忽儿工夫便会全部吃完。外婆眼里常常露出厌弃的神气。

外婆家的房子并不宽敞，夯筑的土墙上，布满许多供土蜂忙碌进出的小洞。外公有咳嗽的老毛病，他不停地干咳，间或“嗯嗯”地惯性顿一下，接着又止不住咳嗽起来，春来时尤甚。有的夜半这急促的声音把我惊醒，我小小的心里便会莫名生出若干怜悯和期盼，期盼顽疾早日好起来。那种无以言说的苦痛伴随他直到逝去。外公的床头柜里，藏有为数不多的俄文书。听母亲说，那是外公年轻在北京上大学带回来的宝贝。但是这些经纶好似一点都没有得到应尽发挥，因时代不可言说的因缘际会，不但不能换回金钱糊口养家，一辈子甚至没有一份正经的工作来做。

天气日渐和暖起来，外公的咳嗽便稍稍放平和些。夏夜里，晒塌上先泼了水压灰尘，晚饭后大家齐齐坐在昏暗的晒塌上扇凉。晒塌前紧挨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两岸草丛里蟋蟀与纺织声热烈欢快地鸣和，又有许多萤火虫其中闪烁明灭。月亮高高升在中空，屋后高大暗黑的七姑山，显得分外虚无缥缈。

大人白天地头田间工夫十分劳累，这时几乎都不做声，只听见噼噼啪啪的蒲扇扑打。外公忽然打破了寂静，间或不时还习惯性“嗯嗯”一声：“你们知道吗？好多年前，后面七姑山上住着一位仙女，是王母娘娘的七公主，和一个叫董永的放牛郎接了仙缘。有一年，山下的老百姓去借七仙女的石磨碗盏，久拖不还，七仙女一时生了气，就和董永永远飞走了。门前这条小溪沟就叫董家溪，上去还有董家山这一地名，就是董永的家乡，而今再没有一户姓董的人家。俗话讲：‘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给你们讲这个故事，就是告诉你们，为人处世无论长幼，要诚实正直。”

在秋冬季节里，表兄会爬上七姑山去打柴。他们告诉我，说山顶上还有一座小小的破庙在，就叫七仙女庙，里面供着七仙女，由一位不僧不道的老人守着。如果非要进门去看七仙女神像，他不拘多少要收点香火钱。可惜我始终没得机会去看七仙女，七仙女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呢？

外婆家的房子，几番时代变迁，现在由红瓦白墙的二层小洋房所替代。水还是原样的溪水，山还是那座山，外公外婆却早已告别我们随风远去。水磨坊不知何时已拆掉，燕子桥也还健在，不过在上面铺上一层厚厚的水泥，已失去明朝古朴的味道。

年关临近，我们这儿不但过赶年，年前也有为逝去的祖人送亮的习俗。父母日渐老去，祭祀任务便落在我们头上。外公外婆的坟，我们几乎每年去探望一回。有时因事未去，外公外婆的坟因没殷勤照管，周遭荒草便疯长，一股阴冷的感觉扑面而来，恍若隔世。

山坡下数丈宽的溪谷两边，依次布满大小高低不一的稻田。冬日田闲，一地锦绣的紫云英萋萋可爱。顺着溪谷上去，不远就是董家山。对岸数千尺高的七姑山一览无遗，仙女庙却不知藏身何处。丛林深处，冷不防劈头传出一声无可比拟的悦耳鸟音。外婆的一口豁牙，外公经年历久的长咳，七仙女美丽动人的故事，夏日黄昏天际亮丽无比的浮云，零溪河清激水底的游鱼，忽如一阵旋风，齐向我的脑际涌来。

哎哎哎，我也早已两鬓斑白灰尘满面！我也是燕子桥的游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