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绍河

傅菲是我国自然文学创作取得令人瞩目成就的作家之一，他投身大自然，把日常生活自觉地融入大自然之中，与大地、山林、湖泊、草树、鸟兽同频共振，相互依存，形成了独特的山地美学。《灵兽之语》与他原来的创作风格不同，全部用叙述的调子，讲述人与哺乳动物的故事，“我”不在现场，但又有身临其境的感觉。他的这些篇什是散文，也不妨碍读者把它当小说来欣赏。

书中写了九种哺乳动物：猴、狗、鹿（黄麂）、马、花面狸、狐狸、水牛、云豹、花栗鼠。这些动物与生活在底层的人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在与这些动物相处相知后，改变了生活态度和轨迹，疗好了某些心理或生理上的疾病，极大地表现了真善美的情愫。

《灵猴》写猎人旦春看见一只受伤的短尾猴跪在地上向他作揖，血红的眼睛望着他，显得哀怜，小猴在它后面吱吱叫。旦春刚强的内心一下子变得柔软，扭头下山。回到家，喝酒苦涩，吃饭寡淡，无法入睡，老猴子作揖的场面总是浮现在眼前，由此他想到母亲。受伤的猴子走不远，旦春放心不下，上山去找猴子，三天都没见踪迹。后来，旦春在一株苦楮树根部的树洞了发现了死去的老猴子和小猴子。他用泥封住树洞，算是为猴子筑起了一座猴坟。他泪流满面地回到家，用铁锤砸乱了火铳，碎裂了扣动扳机的手指骨。一次，他在公路上看见大货车碾死一只大猴子，压断一只小猴子的左后腿，他把受伤的小猴子抱到医院包扎后带回了家。在他的精心呵护下，小猴子痊愈，养得毛光水滑，跟他一起放牛，给他送饭，成为生活中的陪伴。有一年，旦春去猴坟祭拜，第二天猴子不见了。旦春给母亲上坟发现一窝蛇蛋，突然省悟：母亲已经托胎给猴子了，和我们生活几年，是安慰我，庇佑我。从此，猴子与旦春家的一些重大事情紧密联系在一起。旦春一个月要去猴子出没的黄茅尖两次，猴子已经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动物。

《敏秀的狗》，写一位农家妇女养了一条有情有义、忠勇执着的狗。在她遭盗猎者误杀，警察破案无果后，狗蹲守路口好几年，眼巴巴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让人摸不着头脑。就是主人的丈夫外出务工，家园荒芜，狗也不走。后来，一个名叫老森收废品的人，与狗比邻而居，相依为命。狗在老森患病时跑到医生家中报信，救了老森的命。老森从此离不开这条狗。大雪纷飞的一天，一个骑摩托的人来到敏秀受害的柿树湾，狗从涵管里冲出来，往其身上猛扑，那人吓得仓皇而逃，误入杀狗场而死。警察取了死者的物证，箭头、箭杆、箭羽与误杀敏秀的一模一样，最后狗也跟着老森离开了敏秀所在的柿树湾，经常兴奋莫名地叫。

《圣鹿》是写一只黄麂白天进入生态养生者明启的木屋，偷吃香蕉，被主人发现，伸手摸摸它的下巴，人与黄麂之间陡然建立了联系，有了某种默契。尔后，黄麂就经常光顾这里，成为明启的挂念与伙伴。他跟着它的足印去找黄麂的窝，给幼崽喂豆子，同捕黄麂者斗智斗勇，还用一棵老椿树蔸雕了一只黄麂，专门搭个木亭安放木雕。生态养生者都是一些身患绝症或疑难杂症的人，是一个曾经处于或正处于绝望的群体。他们来到一个叫雁坞的空心村，一边疗养自救，一边过着自耕自给的田园生活。良好的生态环境，黄麂等野生动物出没其间，慢节奏的生活方式，使得生态疗养者心态平和，冷眼看待世事，重新燃起生活之火，病也不治而愈。

一匹黑马被一个驮货人卖给撇角，改变了撇角的生活秩序和世界认知。他养马后改变了打牌的习惯，给马刷身子改变了午睡的习惯。他还开始练习骑马，有了快意人生的感觉。黑马被卖掉后，撇角如丢魂魄，心痛不已，原价赎回，对黑马更加痛爱。黑马也知恩图报，熟悉他的脚步声、说话声，对他的气息敏感，高龄产驹，彼此有了默契和信任。月圆之夜，撇角骑上马在峡谷中悠然慢走，第一次觉得，马天生是孤独的，人也是这样。养马让撇角明白了好多人生道理。养马耗时费物，有什么用？撇角却说，养马成本高一些，但乐趣也更多。《黑马之吻》告诉我们，撇角自从养了黑马，觉得日子每一天都过得有意思、有乐趣，可我们很多人还没有过上这样的生活。

农妇春秀闲着无事，便买了一群羊，回到老家杜梨坪山上养羊。一株老梨树上住着一只花面狸。人、羊、花面狸一处生活，有了伙伴，有了繁衍，有了故事，有了牵挂。春秀两口子一直若即若离，三十多岁时就很少在一起，几乎成了死活人、活死人。拿春秀的话说，是“生活过得下去，可人熬不下去。”就在他们已经习惯或不指望对方的时候，因为花面狸生了幼崽，丈夫记挂着，隔几天就来上山看。后来，有不怀好意的人想偷花面狸，春秀要丈夫上山守着。守着守着，丈夫休息日也留在山上，帮春秀种菜、烧饭。没想到，丈夫守花面狸，居然在老屋住了十个月，并且对春秀说：“我不下山了，你住哪里我就住哪里，我退休了，和你一起养羊。”花面狸和羊修复了春秀夫妻关系，和羊、狗、花面狸一起生活在大自然中，活得本色生香，有滋有味。《梨树上的花面狸》也给我们带来阅读的快乐。

提起狐狸，人们大多对它没有好印象，从“狡猾的狐狸”“狐狸精”“狐假虎威”等词中可窥一斑。《狐狸之诗》中的狐狸小欢，是西亮在路边当作小狗捡回的一只可爱的精灵，他送给患有自闭症休学在家的儿子安盈当玩伴。安盈在和小欢玩耍、成长的过程中，互相建立了信任，产生了感情，有了依恋，找到了乐趣和自信。生活中有了狐狸小欢的陪伴，安盈渐渐变得阳光、开朗、成熟，有时敞开嗓子唱歌，有时抱着爸爸说了很多话，是狐狸小欢帮助安盈打开了封闭的心扉，一下子变得敞亮和乐观。

出生农村的人，很多都有养牛的经历。但像《水牛的世间》中的东生养过三代水牛，的确不多见。东生十五岁养牛，十八岁耕田。他和兄弟分家时，父亲分给他的是一头水牛。从此，东生把水牛当亲人待。水牛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成为东生家的主要劳力和财源。随着时代的演替，东生成了职业养牛人，在东茅坞盆地建起牛场，带着患病的妻子一起住在临时搭建的石屋里。东生不仅养牛，还杀牛卖肉。最后，跟了他十八年的水牛患重病，不得不通过宰杀的办法帮助解除痛苦。东生用牛头在东茅坞建了一座坟，对妻子说：“这批牛出栏完了，不再养牛了。”妻子问为何，东生说：“养了多少生，我就杀了多少生，这就是孽障。”东生不养牛杀牛了，妻子的病也好了。水牛的世间，难道不是人的世间？

大兴很想看云豹，据说云豹有着迷人的眼睛和美丽的豹纹。山野里的云豹快如闪电，腾挪闪移，像一团花雾。年轻时，大兴因看云豹，守了一个姑娘回来。此后，时断时续，山林中传出云豹出没的消息。大兴又上山去找云豹，这一去半个月没有消息，家人和村人分头去找也没有音信。虚叔是大兴最亲密的兄弟，见大兴半月未回，也在家服药而亡。大兴没有死，他是寻着云豹的粪便和足迹，追到八十里外的大土岭，看到被关在铁笼子里的云豹。他请求抓云豹的人放了云豹，他们要大兴拿钱买走，大兴没有钱，留下来帮助砍了半个月的毛竹，把云豹放归山林才回家。大兴和云豹相处半月，熟知云豹性格安静、怕人、谨小慎微、见人就狂躁，是很孤独的动物。他觉得人们把云豹看得过于凶猛，如何才能改变人们这种看法，大兴也没有好的办法，只能一直是《隐豹》。

大伟是个顽皮的孩子，学习成绩不咋样，被县小退回在村小上学。父亲樟哥做面条，喜欢玩牌。一只花栗鼠误入樟哥捕鼠的笼子，被钩子挂住受伤，大伟提着笼子去诊所包扎，花栗鼠被截肢致残，《花栗鼠与少年》的故事就此铺开。大伟精心照料花栗鼠，和它一起玩耍，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情，大伟读书写作业也变得专心认真了许多。老师来家访，知道大伟养了一只花栗鼠，鼓励他：“有爱心有耐心的人，才爱养动物，很可贵。但养动物还得学习动物知识，不能光凭一腔热爱，知识指导我们认识世界。”这对大伟影响很大，他还给自己定了作息时间表。

九篇散文，篇篇精彩，充满传奇。那些哺乳动物，机灵敏感、勇敢仗义、有趣天真、友善和乐、憨厚孤独、知恩图报，善解人意，给人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启迪人们对生活充满信心，开心快乐过好每一天。同时，人们在与这些动物朝夕相伴时，人性表达得淋漓尽致，爱心释放得无以复加。人爱兽，兽如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正如作者所言：“我为它们博大的爱心塑像，也为它们苦难的一生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