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中才

【作者简介】刘中才，笔名白柳，1988年生于山东，现居武汉，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吉首大学旅游管理学院研究生。作品见于《读者》《意林》《青年文摘》《思维与智慧》《中国校园文学》《海外文摘》《小品文选刊》《北京晚报》等刊，有文章入选中、高考语文卷现代文阅读理解，曾获第二届全国自然文学大赛一等奖、第三届吴伯箫散文奖，出版散文集《爱到无声不染尘》、小说集《南方有嘉木》等。《水边的修辞》一文获“吴冠中”张家界游记散文有奖征文二等奖。

一脚踏入金鞭溪，眼前自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晨曦的朝阳刚刚从睡梦中醒过来，柔和的光线穿过树叶间的缝隙，在峰林叠翠的山坳里暗渐游移。极目四望，淙淙细流滑过苔藓蔓生的石罅，直至山水融为一体，自然的风物聚合于青松翠柏掩映着的幽径上，这片隐匿在世间深处的景致才以独具匠心的轮廓呈现在我的视界里。

如何形容此刻的况味呢？在劳心苦心的数年之间，在被城市与喧嚣碾压着的生活场域里，置身于此的一念，我笃定要以一种不予接受反驳的姿态说，这山水交融的色泽，蜿蜒回旋的溪涧，环抱而生的山峦，以及云层里影影绰绰的流岚雾霭，形如升起在天地弥合处的一团焰火，魑魅而又温柔地站在那里，交相辉映出万千气象。她的转角处，是水墨晕染的飘带，连接着错落有致的杂花生树和历数不尽的潋滟春光，又或者，那浅溪里触手可及的游鱼倏然而过的刹那，只是不经意的一簇浪花从山涧里腾跳出来，就足以给我宁静，也予人心安。

在这心安里，我记住了她的模样。如一个少年，初入江湖，背负着一身的梦与青山。

可是，在尚未踏足这片氤氲着灵气的宝地之前，朋友却几番告诉我说，湘西的女人钟情于放蛊，彪悍的男子则热衷于利刃，这种先入为主的偏见一度使我固执地认为，张家界的山自是弥漫着刚强之气，因此更像绝美风华里的一枝独秀，但那水却不敢引以为傲的。相比于水乡泽国里的江南柔情，这里的水大抵也是放浪不羁的，至少与诗人韦庄心目中的“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还隔着一腔情愫吧。然而，当你溯溪而上，直直地拥着武陵源漫行，金鞭岩下的细流就开始多情起来。她们借山而生，如影随形，柔波顺着岩石的棱角边旖旎淌过，款款荡起一片涟漪，在峰回路转处接而涌动出清泠的脆响，像极了沈从文笔下的“张家界少女”，又似吴冠中心心念念的那片“童话般的世界”，所谓至柔至真，只消得落脚于此，便有怜香惜玉的韵致了。

如果还不甘心，继续看那蹁跹的水，恰如其分地横卧在山峦起伏的丛林里，修饰着奇峰三千，又将身后的醉罗汉和蜡烛峰一一拥入怀中，流泻出渺远的遐思和满怀期许在心田里徜徉。彼时，远处的长寿泉和紫草潭也从云蒸霞蔚的意象里渐渐变得灵动起来。共情处，泠泠之水的碰撞声像一曲少女弹拨的乐律，单是抬眸的瞬间，游弋于此的行者，内心便会生出一丝波澜。而兴之所至时，有人情不自禁地唱起桑植的民歌，过往的行客也便打起拍子一起唱和，仿佛是久别重逢的知己，经年过后，那些年少的情窦在远行的途中又有了栖息的归宿。

路过文星岩时，我的步子慢下来。身为中华民族文化战线上的一面旗手，鲁迅的名字早已成为一架独有的生命符号，深深烙印在国人的记忆里。而此刻，当穿林度水的时光在这里静默下来，鲁迅先生的石像以天然雕饰的形态屹立于远处的山巅之上，阿Q、孔乙己、少年闰土……那些湮灭于历史洪流中的人和事又一次蹦将出来，仿佛梦里，又仿佛童年。

然而，岁月变迁，诚不待人。在朝观日出、暮转天河的数度春秋里，当我执迷于鲁迅文学的研究时，却不曾想象出此间的石头竟已等待了亿万斯年。那形神兼备的轮廓，历尽风霜，依旧闪烁着奕奕辉光。因为酷爱，我写下过《鲁迅与酒》，也因为内心的疼痛，我写下过《鲁迅那年三十整》，因此也有了《既见君子：鲁迅与周作人的最后十三年》这篇长文。而当站在文星岩下，鲁迅遗世独立的影像就在这山水环抱的画屏里映入眼帘时，民族的脊梁遽然澎湃而起，那山也不再是简单的山，那水也绝非只是一条有骨架的河流。她所流淌出来的血脉，更像一个托举着思想和灵魂的巨人，一路铿锵，也一路坚忍。

果不其然，这水边的修辞与平素里庸常可见的物象是决然不同的。她不曾沾染过一斧一凿，亦未在精雕细琢的尘世里经受过千锤百炼，只是独得自然的宠幸，有阳光雨露和日月星辰的陪伴，因而得以照鉴着生灵万物。

倘若一直往下走，还会遇见劈山救母和千里相会。不过，我最钟爱的还属龙尾溪、鸳鸯溪与矿洞溪的交汇处。三溪并流最终合而为一，水以刚柔并济的形体呈现出来，虽不着一墨，却落笔成诗，放眼望去犹如平铺于仙境里的一张帘幕，令人心旷神怡，满生欢喜。

远不止如此的是，那些逐水而居的合抱之木在溪水的润泽下也幻化着别样的风姿，自然的神韵被一片叶子装点过后就有了四季的影像。走在曲径通幽的石板路上，随处可见高耸入云的利川润楠。树龄超过五百年之久的珙桐和水杉，在交替更迭的物候里逆势而生，把光阴深处的一腔热血演绎成密密匝匝的年轮。她们沉默不语，却早早地体味过世态炎凉。犹如经风历雨的老人，繁华过后，惟愿择一处清幽。

从晨曦到日中，走过半晌，这一程的山水已然尽收眼底。看过的人都说意犹未尽，却无法将她放进行囊带到故乡。傍晚回到家中坐在书房里，就着撩人的夜色，我铺开了稿纸。我试图从一阙诗词里寻找一处可以恰当描绘金鞭溪的文字，可万千华丽，终究抵不过她的刻骨铭心。

于是，我不再去想。我只是沉浸在被烟雨萦绕的山水一色里，任凭思绪在夜空中驰骋漫游，轻轻地，亲亲的……

或许，我还有半生的时光用来回望。

【评委点评】《水边的修辞》以金鞭溪为引线，用诗性灵动、洁净精准的语言，摹写其在大自然中巧夺天工的谋篇布局，随性成为水墨晕染的飘带、至柔至真的“张家界少女”、纯静心安的“童话般的世界”。穿插唱桑植民歌、鲁迅研究等内容，扩大了作品的文化容量，自然与文化交融，人与自然同频共振，山有了灵魂，水有了骨架，人有了安宁，展现了独特的气势和韵致。虚实之间，摇曳变幻，想象繁复，诗意绚烂。

吴冠中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