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盟
若有人问我,我一生中最想报答的人是谁?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是我的奶奶。
我的奶奶叫吴幺妹,一九一六年农历腊月二十四出生于湖南西教乡七家坪村一户农家。奶奶的父亲是西教乡一带首屈一指的锣鼓师。在当地颇有名望。奶奶在其父亲的熏陶下,也是个女中强人。奶奶身体差,长年生病吃药,没读过私塾,斗大的字识不得几个,但爷爷却很尊重她,父亲及三个叔叔最听她的教导。
奶奶把家管理得井井有条。
奶奶膝下四个儿子、十二个孙辈。最让她操心劳累的,莫过于我这个长孙。
一九六六年八月,母亲生下我六天后突发高烧去世。父亲在屋南那蔸四人合抱不住的千年大桂花树下,大哭七天七夜,想一头撞死和母亲“同赴阴曹地府”。
外婆听说长女去世的噩耗后,昏死过去,痛不欲生。几天后,她叫人把我抱去喂养。当时幺舅也只有半岁,外婆家也很贫穷,营养跟不上,外婆的那点奶水,光幺舅一个幼儿都喂不饱,怎能同时喂饱两个孩子呢?
那时,身为民办教师的父亲,是七家坪小学校长。一贯拼命工作的他,缓过神来后又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教学工作中。奶奶知道我在外婆家的实情后,泪流满面地把我接回了家。为了把我好好抚养大,父亲和奶奶开始东借西凑每月筹二十元请奶妈。上世纪六十年代,对于一个贫困农民家庭,每月拿二十元钱请奶妈谈何容易。我半岁时,奶奶不得不含泪把奶妈辞了。
由于突然断奶,半岁的我一时不能适应其他食物,在摇篮里常常被饿得啼哭不止。奶奶十分心疼,常常老泪纵横。
奶奶边轻轻地摇着摇篮,边慈爱地给我唱童谣哄我睡觉:
“推粑粑,接嘎嘎,嘎嘎不吃娃娃的酸粑粑;推豆腐,接舅舅,舅舅不吃娃娃的酸豆腐;推合渣,接姨妈,姨妈不吃娃娃的酸合渣……”
在摇窝里,我两只眼睛鼓鼓地盯着奶奶。奶奶知道我没吃饱,就拿刀把子给我擂米糊。从擂米糊,到把米糊煮开,到冷却,至少要半个小时。奶奶一点点喂我吃,吃完一小碗米糊后,我便打着饱嗝睡着了。
爷爷白天在油榨坊、田里干活,晚上,我再次被饿得大哭时,爷爷便几次起床给我擂米糊。在当时,我所出生的大山里,没有奶粉出售,只能靠人工磨出来的粗米糊喂养孩子度日。白天奶奶擂米糊,晚上爷爷擂米糊,一天多餐。不知磨了多少餐,磨了多少米,熬了多少个夜晚,那把擂米糊用的刀把子,都磨得只剩下半截了。
两岁后,我开始有了一些记忆。当时家里七口人,一年里没吃上几顿象样的伙食。每次开餐时,我面前摆的都是一小碗香喷喷的白米饭,而爷爷、奶奶、父亲、二叔、三叔、四叔,他们吃的都是稀得能照出人影的杂粮。比我大十多岁的四叔,看到我面前这碗香喷喷的白米饭,馋得直流口水。
娘去世后的孩子,哪有不缠着自己亲爹的?哪有自己的亲爹不想多抱几次自己骨肉的?可父亲的工作总是很繁忙,我们总是聚少离多。绝大多数时候,我都是跟奶奶住着。父亲总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他心爱的教学工作中。
记得三岁多时,当每天清早父亲背着一个装满学生作业本和自己教科书教案本的大布包袱要去学校上课时,我总追赶着父亲大哭,吵着要“爹爹抱,爹爹抱”。每次,看着逐渐升起的日头,父亲都是狠着心含泪迅速离去。父亲离去后,我就调转身回头找奶奶,吵着要奶奶抱到岩槽门外找爹。记得当时父亲总是上身着蓝色对襟衬衫,下身穿黄布裤子。三岁多的我,只要一看到有穿蓝色衣服黄布裤子的行人路过,就以为是爹,就追赶着大哭。
“我要爹爹,我要爹爹抱!……”
奶奶实在拗不过,抹着泪说:“梅儿,他不是你爹爹,不是你爹爹!你爹正在学校上课呢!”
我就是不听,哭得更厉害。祖孙俩哭成一团。好多时候,奶奶就沉默地坐在岩槽门外的石头台阶上,抱着我向北望着七家坪小学,陪着我,只望着父亲早点下班归来。
我哭着哭着没力气了,哭声就小了,边哭边抽噎着。奶奶便轻拍着我的背,又为我唱起那古老的童谣:
“虫虫儿飞,虫虫儿飞,一飞飞到嘎屋里。嘎嘎不赶狗,咬到虫虫儿手;嘎嘎不打蛋,虫虫儿不吃饭;嘎嘎不杀鸡,虫虫儿要回去……”
我听着歌声,渐渐就睡着了。奶奶也拍累了,手慢慢歇下来。看着熟睡中的我,幸福地笑了。笑得是那样的灿烂,笑得连眼角那一道道皱纹都几乎看不见了。
我这个没娘的儿,在奶奶、爷爷、父亲的精心喂养下,在三个叔叔的亲切关怀下,四岁时已比同年的孩子高半个头,长得白白胖胖,壮壮实实。
那时,农闲时大人们常拿糖果逗孩子。逗孩子们相互摔跤,谁摔跤厉害就多给谁糖。我们十多个孩子总是踊跃比试。每次比试下来,同龄的孩子都不是我的对手,即使比我大一两岁的孩子都甘拜下风。
拿到那么多的糖果,我很是开心,跑回家告诉奶奶、爷爷和叔叔们,一家人哈哈大笑。
奶奶一生勤劳,做事很有计划。那时我们一大家只有一间木板房,虽同时借住着在贵阳省体委工作的四爷爷的那间木板房,一家七口人还是显得相当拥挤。一九六八年,二叔结婚需要新房,奶奶决定在四爷爷那间木板房东头修建两间土砖厢房。奶奶征得大队和生产队同意后,要家里几个男劳力从田里挑来水牛踩好的粘泥巴,身体羸弱的奶奶不顾病痛拼命地开始帮忙制土砖。
三叔生得敦实,力气大。为砌石头柱子,使墙更稳固,三叔在河里选好红砂岩,用锤子敲成能砌柱的方体岩后再一块块挑回来。红色方体岩一头一个,足有两百多斤,把一条桑树扁担都压变了形。三叔从河里挑回大石条下基脚,砌走廊。两年后,两间土砖厢房竣工,奶奶也瘦了一大截。
奶奶一生在本地都享有威望。她不畏脏累,常爱帮助邻里。还曾抢救过附近几个刚出生的婴儿,那几家人特别感激她。
或许是因常年操劳过度,一九七八年秋季,奶奶不幸重病。那时,父亲仍然是那所小学的校长,二叔是公社乡镇企业有名的拖拉机手,三叔从吉首卫校毕业后在桑植县人民医院实习,四叔正在永顺民族师范学校读书。当地人说,奶奶教导有方,四个儿子都有铁饭碗,都有出息。
奶奶经常感到胸部疼痛,日渐消瘦。三叔把奶奶带到他实习的医院检查,医生诊断为乳腺癌晚期。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震惊了我们一大家人。父亲知道后顿时泪如雨下。一个月后,二叔与三叔护送奶奶到湘西自治州人民医院动了手术。
一九八〇年农历正月初三,奶奶终因医治无效离开了我们,享年六十三岁。父亲回想起奶奶得重病一年半来,自己根本没能多请假好好服伺奶奶几天,根本没有尽到一个做儿子的孝道,极是哀痛,心里十分难受,跪在奶奶坟前伏地长哭不起。
奶奶离开我们已四十二年了,但她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脑海里仍然十分清晰。每次在梦里见到奶奶,我都是潸然泪下,醒来后常是泪水湿了枕巾。每年清明和腊月的大寒时节,我总会去奶奶墓碑前清理杂草,疏理墓碑旁的深沟。
奶奶,若有来生,我还要做您的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