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振亮
“村东茶树榨好油,村西花溪任儿游,榨出好油日子香,游到天边数你牛。”在我的家乡,横亘着一路山梁,山梁一侧蛰伏着一道道从山顶伸向山脚的山脊。在生产队时期,山上曾经种满了桐子树和油茶树。桐子树,五六月开花,油茶树,九十月开花,一年两季,都开白花,漫山遍野。远望,酷似雪景,恰如花园。今年秋冬时节,我又站到山上,追着蜂蝶,吮吸茶花蜜,搜寻曾经跌宕在山梁间的歌谣。
在山岭被遗忘的那些年月,许多人家的山林都荒废荒芜了,水桶粗的桐子树砍没了,被父辈誉为“不动产”的油茶树林烧光了,四处长着半人高的野草、灌木、荆棘等。唯有父亲看管的几十亩山林,修整得“一清二楚”。一蔸蔸的油茶树在黄土地上撑起一把把缀着洁白茶花的绿伞。空闲处,间种着黄花、土藠头等植物。父亲一再告诫说:“要保护好这片油茶林,他可是一头不用喂潲水的‘老母猪’,每年能坐在家里等收成。”
八十多春秋的风雨兼程,父亲走完了他要走的路径,最终成了村后那片绿郁葱茂茶林的千年守护者,只是他把大地茶林当餐厅餐桌的影子却拿刀刨不走拿剪剪不断。
每年霜降时节靠近,父亲都会辞掉走亲访友的事,日夜守候在浸泡着他汗水会鎏金淌油的茶树林。秋日清晨,村子还没醒来,村民还在酣睡,他就拽把“月亮湾”式样的长柄柴刀,开始修剪油茶树裙,清除树兜下的杂草。要么就抡起长锄头,一寸寸把几十亩的山地慢慢刨松。在父亲看来,一粒粒的茶籽是他的孩子,一棵棵的茶树是他的生命。霜降时节,是茶树“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时节,他得像守护妻子分娩一样,守候在茶树林身旁。
临近霜降时节,茶树园是迷人的,一蔸蔸的茶树,都开满雪白茶花。盛开的花蕊间,一只只小蜜蜂永无倦意,整天披着秋阳“嗡嗡嗡”地采蜜。孩童时,我和小朋友们常扯根空心草杆,追赶在小蜜蜂后面,选准一朵朵大茶花蕊,开心地吮吸蜜汁,甜在心口,乐在心头。
茶过霜降摘,日长三两秤。每逢村里摘茶籽的日子,山上山下,沟里涧里,都是欢快的。一曲曲从田土里长出来的歌谣,从这山浪过那山,又从那山飘过这山,一唱一和,有高有低,整个山谷都回荡着天籁之音。
“桐子花开吹喇叭,对面后生在做啥?摘完桐子赶圩去,妹妹请你试衣衫。”“妹妹请我试衣衫,麻雀鸟崽喜喳喳,摘完茶籽回家去,抱妹床头做娃娃。”
“一个鸡蛋两个黄,一个情妹两个郎,前面一个扫露水,后面一个遮太阳。”“一把生柴半把火,照见我姐花一朵,瓜子脸来爱死人,想坏好多后生哥。”摘茶籽的季节,每座茶山都是赛歌场,实景演出场,歌声悠扬,情爱绵绵,雄鹰在山谷伴舞,清泉在山涧弹琴。
晌午时分,太阳偏西,把人和茶树的影子拉长。家人把挑来的大箩小筐开始盛满茶籽,可我的肚子在“叽里咕噜”闹意见,实在是饿了。父亲见状,叫全家人凑到一起,摆平一只大箩筐,取下挂在茶树间的食品袋,解下绑在腰间的长汗帕,折铺在箩筐上,再把出工时母亲准备好的糯米粽子、艾叶糍粑和橘色油茶水等充饥食品拿出来,开始招呼大家填充干瘪的肚子。一连几天,我们全家就这样在茶园里把大地当餐厅,以箩筐做餐桌,蹲在茶树下用餐。吃到惬意处,父亲会放开喉咙唱山歌。
山歌和着菜香与花香一起缭绕在茶林,缭绕在天空,缭绕进我和父母及兄弟姐妹的生命里。
父亲喜欢喝油茶水,母亲常常买些功夫茶来煮泡。吃饭时,父亲一口茶水,一口粽子,或一口油炸糍粑。我和妹妹年幼,一边吃一边在茶树间追逐着,像茶花间的两只小蜜蜂。
“扁担短,扁担长,扁担弯弯送儿郎。”父亲已经离开我有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了,儿时的童谣却总在耳边响起。存储在我记忆库的过往,像父亲曾经从山林捡回来的木柴,一捆捆,一担担,点燃着故园乡愁,点燃着岁月激情,点燃着新时代儿女们的希翼与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