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崇演
秋落,我喜欢的词。
白居易说,一叶忽先委,勿言微摇落,摇落从此始。真是妙不可言啊,一叶、两叶、三叶,由轻落、微落到淋漓尽致的摇落……
秋风落,很难说它落在了哪里。但我知道,一叶落而知秋。秋风一吹,树叶的目标是落地,零落,零落成尘碾作土,和大地融为一体——从大地吮吸过乳汁的树叶,最终将还原为大地的乳汁。树叶的情感都很缠绵,它们牢牢牵拽树木的衣袖,没有劲风的撕扯绝不撒手,片片都依依不舍。从下至上,从大到小,循序落地。一片,一片,一片片,脱落——脱落也是呵护,为呵护比自个晚来的那些小兄弟、小姐妹,而甘愿先行脱落。
叶在落地之前,还要搭一下肩。有首诗写得好——刚才落叶搭了我的肩,我听见风说是秋天……我陶醉在诗的意境中,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搭了一下我的肩膀,谁?环顾四周,并无他人。原来,是树叶飘落肩上——它是来向我招呼的,还是告别的?眼看着叶搭肩,正欲与之握手,突然落叶又飘至胸前,像别针一样斜插在上衣的口袋里,真是别有一番情趣。又突然,随风飘落在地了。
秋落的主角是果实——万物摇落、瓜果坠落。
落秋的有红薯。红薯是大秋作物,地越松软,红薯长的个儿越大,品相越好看,甘甜的水分越多,也越发“憨态可掬”。一个大个头的红薯,静静地摆在那儿,着实可爱。想当初,农家的饭碗里,红薯便是主角——早上,红薯糊糊;中午,红薯咸菜汤或红薯稀面条儿;晚上,红薯糊糊。红薯或煮或蒸或烧,但千变终难更其味道。地上的红薯,不仅喂养了村庄的目光,涵养了乡亲的肠胃,最难能可贵的本质,是它与生俱来烫贴的暖、至高的软,让村庄的内涵有了不一样的味道和风骨。
落秋的有丝瓜。丝瓜,当地人叫“天落瓜”。很喜欢宋朝诗人赵梅隐的《咏丝瓜》:“黄花褪束绿身长,白结丝包困晓霜。虚瘦得来成一捻,刚偎人面染脂香。”记得每年中秋,我们一家都聚焦在丝瓜架下,微风中,丝瓜架沙沙作响,垂吊的丝瓜摇头晃脑。奶奶会讲的故事很多,但奶奶最爱讲的还是牛郎织女的美丽传说。那天上人间的动人故事,奶奶讲得不厌其烦,我们也是百听不厌。此情此景,活脱脱黄梅戏《牛郎织女》中织女的唱词——架上累累悬瓜果,风吹稻海荡金波,夜静犹闻人笑语,到底人间欢乐多。
落秋的有红枣。瞧!鲜艳的枣儿宛如红宝石,有的端坐枝头仰望苍穹,有的攀着枝丫荡秋千。大人说,该打枣了,要不就都落下来了。孩子们就迫不及待地拿着竹竿,瞄准枣子大的枝条使劲敲几下,青红相间的枣,“噼里啪啦”落下来。几个猴急的,手抓树干,脚蹬树身,“哧溜”蹿了上去,大家戏称他们是“猴哥转世”。枣很脆,很甜,牙齿刚刚碰到,就一下子裂开了,甜到心里去。不远处的树上,几只麻雀朝这望,该是觊觎已久了——枣儿还青着的时候,它们就落在树上叽叽喳喳,讨论哪些枣子熟了后最好吃了。
果落在地上前,经常是“果敲头”的——果敲在头上也疼,微微、软软的疼,只是不会把人砸昏。果敲头,有时是地球引力的作用。果从高枝上跌落,打到人头顶,是一种巧合。有时是被一阵风吹落的,果上沾着晶莹的露珠,敲在人头上,飞果溅玉。“果敲头”,一个季节敲在头上。想起一句诗:“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山中下着雨,树上的果子一颗颗地落在地上。屋里点着灯,草里的秋虫不停地在唧唧鸣叫。多好的意境!
最是那沿河、沿溪人家,最喜听秋声——咚……叮咚……咚……果子从树下掉到水里的声音美极了,柿子树、柚子树、桂花树……经不住秋风一吹,像美妙的音符,敲打在枕水而居的孩童梦里,甜美的梦里还偷偷地数着有多少果子掉进了水里,有多少果子掉到了岸上。
秋天的夜晚,月光洒落大地。月亮在九天的夜海浮现出半张脸,皎洁的月光洒落大地。披着一身月光,有关月亮的美好诗篇在脑海里浮现——“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宁静致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宏伟壮观,“上九天揽月”的豪情满怀,“月圆人团圆”的美好祝愿,皆因月亮而生。散步在月光下,明月当头,月光柔和似水。月落在山峦、河流、树木、田园、房屋,它们犹如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整个世界如梦如幻,真不知自己是身在天宇还是身在人间……
扬手是春,落手是秋。秋天的落,是收获,也是离去,更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