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

书分两种：一种是有字书，一种是无字书。

大山里土家父母教育孩子，除了送他们上学以外，则用朴素的语言，也就是俚语。常常是几句话可以影响人一生，也可以说享受一生。这就是无字书。父亲说：“养儿不读书，如同养头猪。”因而我5岁开始读私塾“四书五经”，同时读父亲的无字书。俗话说“父望子成龙，母望女成凤”，这是土家人的传统美德。子女必须从小教起，用父亲的说法叫做“桑木犁辕从小律（即搞定）”。农人犁田工具犁辕最佳材料是桑木，因为桑木有韧性，刚柔相济，但桑树一般都是垂直向上生长，故当桑木还在苗期就要用绳索将它绷成犁辕形状。这个功夫比较难做，但必须要做，等到几年便成为理想之材了。土家人认为孩子能否成龙成凤，必须按照父母的高标准要求，从小慢慢施教，这句话便成教育孩子的哲言。

人到暮年多爱回忆。自我总结，我这一生算是没有白活，入党早，已有60年党龄，论工作，对得起党和人民；论文学创作，文友们说我“著作等身”，迄今止我已公开文学文史专著61部，觉得无愧人言。现在尽管年迈身病，又常年侍候病妻，仍然坚持“三更灯火五更鸡”读书写作。究其原因，那是得益于父亲的无字书。起初我怨恨父亲，后来渐渐体会到父亲对我的教诲的作用，要不是他那些难学的无字书，我决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桑木犁辕。

父亲初识字，可他一肚子关于治家教子的道理。问他是哪里学得的？他说是你爷爷教的。这些珍贵的无字书使他自己成为实践的典范，因此他辞世40多年了村里人都还在留念他，借用他的无字书教育子女。

父亲常对我说，前人某些话是错误的，比如主张孩子不用去引教，让其自成人，说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莫把儿孙作马牛”。父亲强调“玉不琢，不成器。”他举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家的田地原是大财主刘云章的，可他养了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叫刘佩。刘财主奉信这句话，任其儿子放纵，不读书，不守矩。成年后，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只几年时间，刘家就变成穷光蛋，并负债累累。父亲反对娇惯孩子。他说娇惯就是一种无形的毒药，他说，“娇儿不孝，娇狗儿上灶。”“家贫出孝子，富贵养娇儿。”父亲说，要学会吃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父亲讲了古代穷孩子朱卖臣从小靠苦心读书，自我奋斗，终于实现自己的梦想，成为国家栋梁之材。我自己后人的作为充分印证了父亲之言，我的三个孙子都长得一表人材，可命运各异。长孙聪明过人，七岁就在《小溪流》发作品，被称为神童。可因娇惯，大学未念完，就半途而废了。二孙的父亲吸取教训对他管教甚严，他一心刻苦发奋求学，成为英国剑桥大学的高材生，读博士后毕业回到国防科大，成为拔尖人才。三孙子虽不如二孙子，但从大学毕业后在土木建筑方面也干出了成效。

父亲说，不仅仅学会吃苦，还要学会吃亏，“吃得起亏才能得到一堆”。“借人羊还人牛”“吃亏是福”。我亲眼看到父亲与人共事，总是从不占便宜，宁肯人负他，他决不负人。因此他的朋友圈很大，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父亲最奉信的是“勤俭”二字，他常说：“成家就如针挑土，败家好比浪推沙。”“勤快勤快，有吃有财。”“节俭就是聚宝箱，天灾人祸心不慌。”他和母亲就靠“勤俭”这两个字，把我家从一个赤贫户，变成了一个吃穿不愁的殷实人家。父亲虽然自己只是个大老粗，但他很坚信 “书中自有黄金屋和颜如玉”功力。他说，人要读书才有聪明的智慧。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力大养一人，智大养千口。”读书有智，才能家业兴旺。

父亲最厌恶游手好闲、嫖赌逍遥之人。他说：“哪怕家的千缸银，败家就是一赌棍。”对于这类人，他一律拒之门外。他说：“这些恶习，都是从小染成，一旦上瘾，就难以根除。”偷扒之人和嫖赌者，都是父亲深恶痛绝的行为。有次母亲病了，我偷摘了邻居的几个桃子，父亲得知后，将我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他说，这是偷扒行为，是违背祖训的，“小来偷针，大来偷金。”“输钱只为赢钱起，强盗只因偷鸡起。”父亲勒令我将原物如数送去。他反复说：“毒人的东西莫吃，犯法的事莫做，宁肯饿死，决不偷扒。”并向邻居叩头谢罪。他还讲了如何对待邻居的关系，“和得邻居好，如同捡个宝”；“远水难救近火，远亲不如近邻”。事实证明，和睦乡邻好处多，互通有无人欢乐。

父亲对“铁杵磨成针，功到自然成”的这句名言和故事一直铭刻脑中。我开始读私塾书时仗自己聪明，读书不认真，不刻苦，尤其是毛笔写得像蚯蚓爬路的。父亲说：“读书不用心，耽误人一生。”他又说：“字要写，拳要打。”我记住父亲的话，从此再不顽皮，刻苦读书和练书法，不到十岁，我就读完了“四书五经”并成了村里写春联的写手。

父亲对一粒粮、一分钟时间都看得十分珍惜。他经常告诫我：“一粒米，十滴汗。”吃饭不准掉饭，平时不准乱花钱，好钢要安在刀刃上，钱要花在点子上。他每天吃二两小酒，偶尔溅几点在桌上，他则俯首用口吸舔。他说：“粒米不减浆，浪费伤心肠。”这个习气我至今还保留着，不怕别人笑话。但父亲对有难处的人施舍从不吝惜，他说：“救人等救自己。”这个良风，连我的妻子也是被人夸赞的典型。他常说，“时间可贵，去了不回。”因此我“常将有日思无日，不把无时当有时”，从不消费一分钟。

父亲说话一言九鼎，从不食言，他说：“答应人家事小，误人家事大。”用现在的话说，一诺千金。这句话害得我好苦，从小到现在我都是这么做的，不知为他人办事包括培养青年作者吃了多少暗亏，但我乐意，觉得值，同时赢得了“送人玫瑰，手留余香”的收获。

父亲在弥留之际，抓住我的手喃喃地说：“蠢人给后人留金钱良田，聪明人给后人留金语良言。” 他在生时做善事，存善举；他过世时给我没留分文，只留下一本读不完又必读甚至永远不会忘记的无字书。这些宝贵的精神财富，便成为我终生奋斗不息的力量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