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源
江西泰和是刘义军的祖籍地,但他却是地道的生于斯、长于斯的湖南长沙人,十七岁上大学前一直生活在这座文化底蕴丰厚的古城,因此他的血液里融入了与身俱来的湖湘文化基因,许多年以后,这抹文化底色都折射在了他的诗词创作中,成为一面厚重的人文背景。
湖湘文化的源头人物自然是屈贾,他们播下了最初的文化种子。唐宋时期一批贬谪湖南的士人又做了进一步的耕耘,例如刘禹锡、柳宗元、胡安国、朱熹、张栻等等,尤其是胡安国、胡宏父子开创性的建立了理学的一个重要分支湖湘学派,到了近代便衍生出了湖湘文化,终于厚积薄发,形成了一个人才井喷式涌现的历史奇观,先后崛起了引领历史潮流的经世派、洋务派、维新派、革命派等一个个此消彼长的顶级人才群体。所有这些,后来都成为刘义军咏史诗创作的“私享”题材。
什么是湖湘文化?如何展示湖湘文化的精髓?创作湖湘文化题材诗词的诉求是什么?《刘义军诗词百首》形象地回答了这些问题。湖湘文化具有三个鲜明的特征,一是经世致用,具体而言就是坐而论道起而行;二是敢为天下先;三是吃得苦、霸得蛮,用曾国藩的话说就是屡败屡战。
岳麓书院无疑是湖湘文化的渊薮,更是湖湘文化的高地,刘义军有一首七律《岳麓书院》,为理解湖湘文化的真谛,提供了一个最佳参数和独特视角。
弦歌千载绕鸾坡,一脉濂溪汇巨河。
槐市赫曦升岳麓,书生热血赴干戈。
于斯幸得吾湘盛,近代何如翘楚多。
今古风流尽淘去,朱张渡口望余波。
创建于北宋的岳麓书院有过朱张会讲的鼎盛时期,然而在两百多年后的1275年,蒙古帝国的南下大军席卷长沙城时,数百位书院学子走出书斋,挥戈上阵,最后大多数人为国捐躯,这便是湖湘文化的正统血脉与本土气质。
大约五六百年后,岳麓书院涌现出了陶澍、魏源、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刘坤一等一大批叱咤风云的顶尖人才,可谓灿若星辰。
刘义军之所以选取岳麓书院这段往往被人忽略的历史横断面,用律诗固有的厚重笔墨加以渲染,目的是形象地告诉读者,一千年来湖湘文化的纯正血统是亘古不变的,也是一脉相承的。
这首七律巧妙地植入了一些极具文化意象的典故,例如濂溪、岳麓槐市、赫曦台、朱张渡等,增添了作品的历史分量,还不着痕迹地化用了近代国学大师王闿运的一副名联:“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把另一位湖湘文化源头人物、正统理学的开山祖周敦颐设置为了这首诗的第二人文背景。作者与身俱来的文化自信与驾驭咏史诗的娴熟技巧在这里也可见一斑。
刘义军最不吝笔墨的还是一批让人仰视的湖湘文化人物,他几乎为在中国近代史上独领风骚的湘籍人物一一塑像: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谭嗣同、毛泽东、彭德怀、贺龙、罗荣桓等等,不一而足,这里赏析其中一首七律《咏嗣同》:
横刀一笑撼昆仑,热血头颅万世尊。
仁学佛光开境界,维新时务挽乾坤。
通眉奇骨神州泪,剑胆琴心易水魂。
燕市回天已无力,法华寺外月沉昏。
阅读这首诗须具备一定的文史知识,否则很难进入作者的思想境界和认知领地,因为这首诗的文化容量配置超大。
首联化用了谭嗣同的绝命诗《狱中题壁》:“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这个比较容易理解。
颔联概括了谭嗣同短暂一生的两大成就,一是留下了融佛学与哲学于一体的学术著作《仁学》,二是推动光绪皇帝实施戊戌变法,功败垂成。
颈联两句,第二句容易理解,即用通俗古老的意象烘托全诗的悲情氛围,第一句则需要展开说明。
这要从谭嗣同写过的一首七律说开去,其诗《和仙槎除夕感怀》(之四),倾情抒发了仁人志士血气方刚的英雄气概:
年华世事两迷离,敢道中原鹿死谁。
自向冰天炼奇骨,暂教佳句属通眉。
无端歌哭因长夜,婪尾阴阳賸此时。
有约闻鸡同起舞,灯前转恨漏声迟。
其中奇骨,指非凡的形体相貌,一般比喻圣贤之人,典出东汉思想家王充的《论衡·讲瑞》,唐代诗人张谓亦有诗为证:“尝矜有奇骨,必是封侯相”;通眉,指两眉相连,亦为非凡之相。唐代李商隐撰《李贺小传》,形容李贺有通眉相貌,后来通眉一般指李贺,谓其英气逼人,才气过人。刘义军也借用了这一典故,将谭嗣同喻为非凡之人。
刘义军诗的尾联中“燕市”指京城,法华寺在这里则有两重深意:一是戊戌政变前夜,书生气十足的谭嗣同曾到法华寺专程拜访了表面上具有改良形象的清廷重臣袁世凯,以争取他对维新变法的支持,但老谋深算、见风使舵的袁世凯为了自保,最终投向了保守派代表人物荣禄,事后谭嗣同曾扼腕长叹;二是京师城内的法华寺距离谭嗣同就义的菜市口只有三公里左右,这里借用佛教意象,暗喻具有慧根与佛缘的谭嗣同引颈后的僧格升华与灵魂超度,已抵达月色昏沉的彼岸,虽回天无力,却升天有道。
这首咏史诗的思想深度非比寻常,其艺术性也达到了很高的境界。
刘义军对近代湖湘文化的漫延与虚张也洞若观火。晚清的历史裱糊匠、曾长期担任曾国藩幕僚的李鸿章,其实是深受湘军文化浸润的末世政治家,他继承了曾国藩的衣钵,成为风雨飘摇中的大清王朝的麦田守护者,然而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
刘义军的七律《叹鸿章》就诠释了这一历史逻辑,说明作者的历史观不是狭隘的、封闭的,而是放射性的,具有前瞻意识和反思气质。
百尺楼高意气飞,投师戎幕接玄晖。
捻兵烽起天兵扰,南战尘收北战归。
一炮功名洋雾散,半生心力马关微。
湘乡死后湘阴卒,糊裱河山剩合肥。
这首七律与其说通过勾兑稀释李鸿章的诗句,对其一生做了公允的评价,不如说是对湖湘文化在千年未有之变局中的一次嘎然熄火的深刻检讨。
湘军曾一度救清廷于水火,曾国藩(湖南湘乡人)、左宗棠(湖南湘阴人)去世后,李鸿章(安徽合肥人,湘淮联军的创建者)也步入残年,随着甲午战争的失败,马关条约的签订,大清帝国覆亡的历史程序亦无法更改,并进入了倒计时,其潜台词是洋务派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他们即将谢幕,维新派和革命派开始走向历史舞台的中央,谭嗣同、黄兴、宋教仁、蔡锷等一大批新时代的湖湘文化巨人已经出现在历史的聚光灯下,这种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历史现象,就是著名湘籍历史学家陈旭麓先生所定义的近代历史的新陈代谢规律。任何一种活跃的地域文化都具有自我扬弃、自我嬗变、自我更新、自我完善的内在机制,湖湘文化亦不例外,这也就是刘义军给出的标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