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万淮
中国人吃饭,一般来说,有两种情形:一是分食,即各吃各的,互不干扰;二是合食,即大家围在一桌,共享“满汉全席”,其乐融融。这两种吃法各有好处,也各有弊端。
我先说“分食”的弊端。司马迁《史记·孟尝君列传》记载了一件事:“孟尝君曾待客夜食,有一人蔽光。客怒,以饭不等,辍食辞去。孟尝君起,自持其饭比之。客惭,自刭。”这段话的意思是,齐国公子孟尝君曾经请他的门客吃夜饭,有一个门客挡住了另外一个门客的灯光。这个门客心里很不舒服,以为他们吃的是不一样的饭,心想,你孟尝君不是标榜自己是“无贵贱”平等待人吗?怎么就把“我”不当人呢?于是不吃饭了,准备告辞。这时候孟尝君站起来,端着自己的饭碗走到他面前说:“你看,我们是一样的饭呢!”这个门客觉得自己错怪了孟尝君,“侮辱”了孟尝君,于是就自杀了。
设想,如果不是分食,都围在一桌,甲吃的什么,乙吃的什么,丙又吃的什么……大家都一清二楚,就不会有被侮辱、被轻视的感觉了。孟尝君的那个门客自杀就是因为分食误会而产生的结果。
分食有弊端,合食就没有弊端吗?也有。举两个例子。
第一个是作家陈祖芬看到的。她在《亲密的尴尬》一文中写道:“与日本朋友吃饭,十来人融融地坐,彬彬地吃。中方一位男士发扬我们好客的古风,用自己的筷子夹了菜送到邻座日本女士的米饭上。女士大惊。那惊骇的瞬间如果能用慢镜头放出来,那么先是愕然,如同一个不设防的城市对于突然的袭击一时反应不过来,而日本的文明又使她视礼貌比生命还重。她快速整顿了脸上不安的表情,让眉毛、眼睛全部各就各位,然后,然后我都不敢看她是如何咽下那菜那饭的。”从这段文字中可以看出日本女士的痛苦与尴尬。她的痛苦与尴尬是合食和中国文化造成的,如果没有合食,男士也不会夹菜,日本女士也不会遭遇这样的境况。
这是写日本朋友的尴尬,下面是中国女士遇到的尴尬。她写道:“在星级饭店吃饭,常常面对筷子苦恼。桌子上明明有公筷,只是好像大家都爱护公物似地想让那公筷秋毫无犯地搁置着。……男士们大都练就了吃菜说话两不误的高技术,又引进了关于女士优先的观念。一道菜上席,热心肠的男士先为女士夹上一筷——用自己的筷子。女士怎么办?吃,如同连那位男士的筷子一起吞下去,准确一点说,是筷子上的全体微生物。不吃,人家送来的是一片热诚,你当众弃之,岂不成了冷面杀手。吞!街头艺人吞火、吞刀的什么不吞?”
这位女士吃男士夹在碗里的菜如同“吞火”“吞刀”,可见其艰难。如果不是“合食”,也不会遭遇如此艰难。
第二个是王力。他是著名的语言学家,编著的《古代汉语》一书,曾经作为高校教材。他有一篇小品文《劝菜》,写的是江浙一带合食“劝菜”的习俗。文章写道:“我未坐席就留心观察,主人是一个津液丰富的人。他说话除了喷出若干唾沫之外,上齿和下齿之间常有津液像蜘蛛网般弥缝着。入席以后,主人的一双筷子就在这蜘蛛网里冲进冲出,后来他劝我吃菜,也就拿他那一双筷子,夹了菜,恭恭敬敬地送到我的碗里。”主人给他夹送的是一块炒山鸡片,按说“炒山鸡片”是很好吃的,但是当这位主人把它送到他碗里时,他却实在吃不下,王力说:“我辜负了主人的盛意了。”王力还写道:“有时候,一块好菜被十双筷子传观,周游列国之后,却又物归原主!”
我们可以设想,在这“传观”和“周游”之中那该沾上了多少人的津液和微生物啊——这块好菜最后肯定还是被人吃下去了的。
由此可见,合食加上中国的传统文化就变成了一种多么“可怕”而又尴尬的进餐方式啊!
周作人有篇文章《合食与分食》,其中说:“中国同桌合食的办法为现代卫生家所非议,这诚然是不大好,但这种生活方式也实在一时难以更改过来。”他又说:“若是一人一盘定量分配,大部分要吃不完,小部分或者吃不够。这样看来,分吃法碍难实行。”他提出了“双筷制”以解决分食与合食的弊端。
我看解决分食与合食的弊端还有个办法,那就是“自助餐”,自己吃多少就打多少,既不浪费又能解决“吃不了”和“吃不饱”以及夹菜劝菜的问题。“双筷制”也好,“自助餐”也好,不管用哪种方式解决合食的弊端,在现在疫情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势在必行。